第六章 秋天静悄悄地来了。 随着秋天的脚步,田野里的颜色渐渐由青转黄。先是青多黄少,慢慢地变成了 黄多青少,到最后,就整个儿变成金黄色的一大片了。 秋收是很累人的,比春耕夏锄有过之而无不及。孟家没有耕牛,父亲又是个废 人,干重活便全靠孟大学了。收包谷的时候,两个妹妹负责把站立的包谷砍倒并码 成堆,母亲负责把包谷一穗一穗地剥出来,孟大学把母亲剥出的包谷用篮子背送回 家。父亲佝偻着身子去地里帮忙,剥了一阵包谷便累得咳嗽起来,喘得像只漏气的 破风箱。 一家人累死累活地干了半个多月,总算把庄稼收完了。孟大学已完全脱胎换骨, 成了地地道道的庄稼人,身上的书生气荡然无存。紧接着,一家人又没日没夜地给 包谷脱粒。县里的酒厂来村里收购包谷,给出的价格还算不错。父亲打算卖了包谷 再买一头耕牛,因为庄稼人离了耕牛实在不行。孟大学粗略地算了一下,根据酒厂 的收购价格,全家辛辛苦苦干了一年,扣除各项生产成本,几乎没赚到什么钱。 孟大学无论如何不想再当冤大头了。他决定离乡背井去外地打工,顺便找一找 田青青。 就在孟大学准备出门打工的前一天,邮递员突然给他送来一封挂号信,寄信人 的地址只有“内详”二字。拆开信封,才知道信是田青青寄来的。田青青倾诉了她 的相思之苦,并告诉孟大学,她目前正在滇黔交界的大黑冲煤矿打工。这家煤矿的 老板是她的远房表舅,因此对她还算不错,让她在招待所当服务员,包吃包住,每 月还有六百元的工资。信的未尾,田青青附上了联系电话。 失踪了几个月的田青青终于有了消息,孟大学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他借口去 乡场上赶集,给田青青打了电话。电话那头刚刚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他就迫不及 待地说:“青青!我可想死你啦……”电话那头突然骂了起来:“你是谁?你神经 病啊……”他觉出对方口音不对,这才意识到自己过于鲁莽,于是立即改口:“对 不起,我把你当成田青青了。我找青青……”只听对方大声喊叫起来:“青青,青 青,电话找你!”原来这电话不是田青青私人的,而是煤矿招待所的公用电话。随 着一阵由远而近的脚步声,田青青甜润的嗓音终于在耳边响了起来:“喂!你是哪 位?”孟大学觉得自己的心快要跳出嗓子眼了,他激动得颤栗起来:“青青,我是 孟大学啊!……” 孟大学语无伦次地与田青青聊了半天。他同样倾诉了一通自己的相思之苦,然 后表达了想去煤矿打工的愿望。他说眼下农产品不值钱,靠种庄稼永远不可能脱贫 致富。田青青不同意孟大学去煤矿打工。她说像孟大学这种情况,到了煤矿只能下 井当采煤工人。采煤工人是从血盆里捞饭吃,脏和累都在其次,关键是生命安全没 有保障,早上进去,不知道晚上还能不能活着出来。她奉劝自己的心上人三思而行, 不到万不得已千万别去煤矿。孟大学却不听劝阻,聊到最后扔给田青青一句话: “我已下定决心,谁也拦不住我!” 孟大学一来思念田青青,二来是穷怕了,哪里还顾得了那么多?他将家里的事 情稍作安排,便辞别父母和两个妹妹,投奔百里之外的大黑冲煤矿去了。为了保密, 他没有暴露行踪,对人只说要去外地打工。 大黑冲煤矿隐藏在滇黔交界的乌蒙山中,只是一家私营的小型煤矿。孟大学时 而坐车时而步行,花费了两天时间才找到大黑冲。在煤矿的招待所里,他和日思夜 想的田青青终于见面。田青青把孟大学带进自己住的房间,两个人不顾一切地搂在 一起,双双滚到床上…… 火一般的激情渐渐冷却之后,田青青忧心忡忡地劝说孟大学回去另谋生路,千 万别当采煤工人。她告诉孟大学,煤矿招收的矿工多半是昭通、毕节一带的贫苦农 民,一来就与矿主签订生死文书,实行定额工资,生老病死及工伤事故却一概与煤 矿无关。为了降低生产成本,矿井里的安全设施十分简陋,连坑木都很少使用,伤 人死人的事故经常发生。塌方冒顶砸死了人,有家属找上门来,矿主也是遮遮掩掩 百般抵赖,能推就推能滑就滑。只有遇到少数难缠的主儿,且又掌握着真凭实据, 矿主才不得不用金钱摆平。由于煤矿严密封锁了矿工与外界的联系,一些矿工死亡 后家属并不知道,就这样无声无息地从人间蒸发了。 田青青的一番劝阻并没有把孟大学吓退,看来他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他对 田青青说,舍不得盐巴下不成酱,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为了早日脱贫致富奔小康, 就是让他下地狱他也心甘情愿。 田青青没法说服孟大学,只好带他去见煤矿老板。出了招待所,沿着墨汁似的 小河向上游走去,山坡上矗立着一座高大雄伟的办公楼,鹤立鸡群一般俯瞰着整个 矿区。在豪华气派的矿长办公室里,老板臧德仁像个皮球一样滚来滚去。出于各方 面的考虑,田青青没有暴露她与孟大学的恋人关系,而是把孟大学介绍成她的表哥。 臧德仁仰靠在昂贵的皮沙发上,将孟大学从头到脚审视了一番,那目光仿佛牲口贩 子在市场上打量一头牲口。孟大学虽是学生出身,几个月苦役般的农活早已把身子 骨磨炼得十分板扎,因此臧老板没有挑出什么毛病。随便问了问孟大学的基本情况, 臧老板便叫手下人领着他去采煤班报到。在采煤班,长着鹰钩鼻子的班长又与孟大 学签订了一份合同。虽说合同上全是不平等的霸王条款,孟大学却毫无办法,只好 身不由己地在上面签了字。班长发给他一套工作服和矿灯洋镐安全帽等生产工具, 将他领进一间油毛毡和废旧木料搭建的工棚,他便成了大黑冲煤矿的一名工人。 开头几天,由于不熟悉采煤的技术和方法,孟大学显得笨手笨脚,曾多次受到 老工人的刁难和责骂。孟大学始终忍气吞声,虚心向工友们学习请教。这家伙毕竟 有高中毕业的文化底子,很多东西都能触类旁通。没过多久,他便熟练地掌握了采 煤技能,干得丝毫不比别人逊色。工友们纷纷伸出了大拇指,夸赞孟大学心灵手巧, 他听了竟然有些得意。 煤矿工人干的是牛马活,吃的是猪狗食,劳动环境差得要命。每次下班之后走 出矿井,孟大学都有一种从地狱回到人间的感觉。在旁人看来,他们也确实像一群 地狱里逃出来的活鬼,个个都是从头到脚被煤屑浸染得一团漆黑,只有两只眼睛间 或一转,才会露出两点白色。 孟大学不上班的时候,便去找田青青。田青青悄悄警告他说:目前咱俩的关系 还不能公开,你别老来找我,以免让人看出破绽。此后,孟大学果然收敛许多,没 事就在工棚里睡觉,偶尔也看点书。只有想田青青想得实在没法的时候,两人才偷 偷摸摸地找个地方幽会一下。在众人面前,他们一直互称表哥表妹。 孟大学胼手胝足,累死累活地苦干,每月能挣到一千多元工资。除去吃喝零用, 还能剩下八九百元,比种地强多了。加上田青青的收入,他俩每月能攒下一千四五 百元。照这样干下去,不需三年便能在老家翻盖新房。等新房盖好,他和田青青就 可以堂堂正正地结婚了。正是由于对未来的生活充满希望,孟大学才能忍受眼下的 艰难处境,即使累得吐血他也心甘情愿。 可是,残酷的现实毫不留情地给孟大学敲了一记警钟,使他的精神支柱变得十 分脆弱不堪一击。 那天快下班之前,孟大学突然感到一阵内急。掌子面上有条不成文的规矩:小 便就地解决,大便则要远避。孟大学钻进一条废弃的巷道,大便还没解完,突然听 到轰隆一声巨响。等他回到采煤现场,才知道刚才发生了冒顶事故,从头上塌下来 的一堆矸石将十六岁的小昭通活活砸成肉酱。想到自己几分钟以前还和小昭通站在 一起,他不禁脊背发凉,一阵阵地感到后怕。一个活蹦乱跳的大小伙子,眨眼间说 没就没了,这件事情对孟大学的震动很大。他第一次强烈地意识到人生的脆弱与命 运的无常。 自从那天以后,孟大学睡觉时老做噩梦,同宿舍的工友们经常被他的惨叫声从 睡梦中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