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雪还在下。天寒地冻的。想出去喝点酒,解解闷,看看病床上苟延残喘的岳母, 尤与栋忍住了。 这是一场罕见的雪。南京已承受不了,大桥封了,车棚塌了,道路滑了,河水 冻了。雪来得猛烈,漫天起舞,像是苍天的千言万语向大地倾诉。地面,楼顶,树 枝,河面,积满了雪。 尤与栋伫立在窗前,声声叹息。雪地上,两个不识愁滋味的小孩在打雪仗,脸 和手冻得像红薯。车棚上,积了约三四十公分的雪,糯米屑一样。忽听嘎嚓一声, 车棚的木柱断了,积雪洒了下来。 尤与栋直了直腰,他也承受不住这场雪了。他和爱人苏蓉陪岳母来南京治病, 岳母大面积烧伤,腰部以下没一处完好的,全身不能动弹。医院配的是翻转床,单 这张床每天的费用就是一千多,还有氧气费,药费,每天都在两千以上。医生说, 病人存活的希望不会超过百分之五十。医生这么一说,夫妻俩身体里那根本已脆弱 的支柱,突然断了。夫妻俩不敢擅自做主,和在连云港的岳父通了几回电话,每次 措辞都很慎重。岳父起初不同意,说哪怕有一线生机,也要全力医治。后来才慢慢 转变了,与其让病人痛苦地活着,不如让她早点解脱,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窗外的雪正变得诡异,变换着方向,如同无数只扇动着白色翅膀的飞蛾,锲而 不舍,前赴后继。尤与栋打了个寒噤,心底生出了一丝恐惧。 刚住院时,雪远没这么猖獗。不过是几天时间,雪坚硬起来,城市交通被断成 了一根根火腿肠。听说南京长江一二三桥排起了好几里地的车龙,如蜗牛上树。往 连云港去的车子停了,整个苏北方向的车辆几乎都停了。 这是天在留人,雪在留人么? 唉!尤与栋一声长叹,把岳母给叹醒了。 尤与栋背对着床,站在岳母的床边。岳母多处于昏迷状态,偶尔清醒过来,像 个植物人,身体不能动弹,眼珠像木偶似的转动。 岳母醒了,睁开眼,徐徐侧过脸,目光艰难地爬过床,爬上窗沿,爬出房间, 与雪花相遇了。眼睛像煤油灯跳了一下,嘴巴一张一合。雪……好大啊……它们来 ……接我回老家吗?岳母的声音丝丝的,一口气就能吹跑了。小时候……我见过… …这么大……的雪。 岳母想老家了。岳母的老家在四川。 尤与栋的心被什么蜇了一下。 不知怎的,尤与栋忽然想到了《窦娥冤》里的六月雪。 岳母没冤也屈啊,一场意外竟让岳母遭遇了灭顶之灾。半月前的中午,岳母系 一件蓝色塑料围裙做饭炒菜。围裙上面印有鱼欢虾跳的图案,是一家超市开业酬宾 时免费赠送的。岳母偏爱这件围裙。谁能想到就这件围裙会惹大祸呢?就在这个中 午,这件蓝色围裙,燃烧起蓝色的火焰,将岳母送上了不归路。 当时还没到下班时间,岳母一人在家炒菜。岳母在炒锅里倒了油,晃了一圈, 打开煤气,把油烧热,转身去切葱花。锅里的油噼噼啪啪地炸,嗤嗤冒着青烟。岳 母洗了葱,切成碎片,抓一把葱花扔进锅里。嘭!炒锅着了火,火苗蹿出老高,油 花四溅。做了一辈子饭,岳母没见过这场面,吓呆了。一滴油带着火苗溅到岳母的 围裙上,塑料围裙见火就着,等岳母发现时,火苗呼呼的,围裙烧了一小片。岳母 乱了方寸,用手去拍,被烫得缩了回来,火势迅速蔓延,很快占领了小半个围裙。 岳母惊慌了,撒腿跑出厨房,穿过客厅,打开门,以最快的速度往楼下跑。身后带 起一溜疾风,火马上蔓延至整个围裙。对门老韩从楼下上来,一见岳母成了火人, 跟电影里的特技镜头似的,急拨120 ,岳母被迅速送往医院抢救。 岳母大面积烧伤,在医院里昏迷不醒。医院组织抢救,一番诊断后确认伤势太 重,伤口感染,救活的希望渺茫。 去南京!岳父不肯接受这个事实,老脸上满是浊泪。一个活蹦乱跳的人,不消 半小时的工夫,就无可救药了? 当时连云港没下雪,南京的雪也小。尤与栋包了辆中巴车,和苏蓉一起将岳母 送往南京。南京大医院得出的结论也一样,病人存活的希望不大,即使用药,不过 是阻止感染,如果停了药,活不过仨月。 这个结论像一把刀,残忍地戳在一家人的心上。 现在,连岳父都同意放弃治疗了。一旦有了放弃的念头,就像拔了气嘴芯的车 胎,夫妻俩恨不得立即出院。医院是钞票垒筑的围城,药费单厚厚的一摞,像春笋 一样天天见长。 尤与栋和苏蓉算了一笔账,与其在医院里一掷千金,不如租个高价车回去。大 雪封桥了,南京过不了江,可以走镇江,走江阴…… 出了两千块的天价,果然就有人敢逞匹夫之勇。司机是南京当地人,带着尤与 拣一家人,从长江三桥小心翼翼地冲破层层雪封,越过长江天堑,顺利抵达江北。 一路向北,雪已渐成强弩之末。及至连云港,则完全是另外一番景象了,天晴 朗,风和煦,阳光普照,天地间透明如镜。天虽然冷,但街上没一点积雪,太阳铺 在地上,如一层柔软烂漫的地毯。海宁大道干净得像一条金光大道,踩在上面暖洋 洋的。尤与栋让司机停车,把车窗打开,想让岳母从雪意中走出来,接受阳光的问 候。岳母昏昏迷迷的,对阳光并无好感。 从南京回来后,岳母天天挂吊针,挂的是京万红,十来块钱一瓶。岳母在毫无 疑问中一步步走向天国的阶梯。半月后,新春的钟声快要敲响时,岳母安详地走了。 尤与栋很愧疚。岳母差一点就听到春天的脚步声了。如果不是他的建议,如果 他有厚厚的存折,岳母至少可以坚持到2008年春节。按照老皇历,岳母的享年就不 是六十八,而是六十九了。 岳母临终时,羸弱地提了一个请求,请求将她的骨灰送回生养她的地方。四十 多年前岳母随岳父来了连云港,却从没忘记哺育她的故乡,贱土难离,落叶归根, 岳母想魂归故里,长眠在那片她熟悉的青山绿水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