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这显然不是好兆头。在2008年元旦这一天,尤与栋又失业了。作为一个男人, 最痛苦的莫过于失业了。 他正在为失业犯愁呢,偏偏岳母又出了事。岳母从出事到去世,不过个把月。 尤与栋穷尽自己所能,为岳母送了最后一程。 岳母走了,一家人笼罩在抑郁里。尤与栋更像是折翅的鸟儿,经常一个人站在 阳台上,抽整包烟,不说一句话。阳台对着振海路,人群稠密,车如流水,把街道 都要挤破了。 明天大年三十了,恍惚间,尤与栋闻到了年味。 过年了,这是个无语无欢、至清至冷的春节。窗檐上,挂着几根晶亮晶亮的冰 棍。尤与栋和岳父举杯对饮,各浇各的愁,一杯接一杯,一直喝到晚上。岳母的气 息犹在,似乎正在看着他爷俩拼酒呢。 大年初六,尤与栋去时代超市给女儿买奶粉。上电梯时,一男子从后面赶上来, 与前面的矮胖女人撞了一下。尤与栋一眼识破了男子的伎俩,紧追两步,一掌击在 男子的后肩上,同时锁住了男子手腕,搜出一棕色钱包,返身交给了矮胖女人。矮 胖女人惊讶万分,你是便衣?他摆摆手,无业游民。矮胖女人嘻嘻一笑,说,可以 聊聊吗? 矮胖女人是个老板,新注册了一家国际贸易公司,做矿产品贸易的,从俄罗斯 和朝鲜进口钼矿铁粉之类的。创业之初,急需人才,女老板诚邀尤与栋加盟。 老板姓陆,尤与栋尊称陆姐。陆姐四十来岁,长得不好看,一张四方脸涂得跟 油画似的。可能在商场浸泡久了,陆姐说话含蓄,深藏不露,处处表现出商人的智 慧。令尤与栋吃惊的是,陆姐精通韩语,和客户通话时双管齐下,汉语和韩语像两 只筷子,应用自如。 陆姐说她在朝鲜呆了五年,不但会说韩语,且对朝鲜的风土人情也了解。其实, 朝鲜语比韩语更标准,更文明。陆姐给同事们讲了许多朝鲜的事,什么男人瘦,女 人乳房小;朝鲜不许吃牛肉,牛是受尊重的;朝鲜人不用手机等等。 陆姐喜欢说笑,笑起来爽朗,有种笑傲商海的江湖味。说在座的要是去了朝鲜, 都是富姐大款,说得大家皆飘飘然了。 同事都是新入职的,国际业务还接不上手,主要跑连云港本地的市场,水晶、 海鲜、劳务之类的业务。大客户由陆姐接待,在她的办公室里洽谈,具体谈些什么 不清楚。事后陆姐会含糊其辞地说,做钼矿的,做铁粉的,做宝石的。涉及到商业 机密,大家也不多问。陆姐说现在谈业务,不像过去用电话电报,全国到处跑,现 在不了,都用邮箱、QQ、MSN 洽谈,用视频看样品,用邮箱传文件,省钱,省力, 省时。 陆姐对尤与栋的偏爱是有目共睹的。不只因为尤与栋为她出过手,陆姐说,姐 需要你这样的人才。你干过警察,身手这么好,对我们闯关东大有益处。你还做过 记者,能写东西,可以处理合同文件。以后姐带你去朝鲜、韩国、俄罗斯,开开眼 界。咱们好好干,有财大家发,咱不谈工资,赚到大钱了甩红包。 陆姐将公司的文件、合同、档案,悉数交给了尤与栋。尤与栋处理得井井有条。 陆姐需要起草什么,也交他捉笔操刀。国外客户的英文资料,尤与栋借着词典,翻 译好了,交给陆姐。 陆姐说,弟弟,你是个人才,姐一定要给你一片辽阔的天空,让你飞翔。陆姐 像一轮金太阳,照得尤与栋心里亮堂堂的。 陆姐要去东北了,去绥芬河做钼矿生意,要大家静候佳音。临走时,陆姐张开 双臂,给尤与栋一个意味深长的拥抱,在尤与栋刚硬的脊梁上拍了拍。 陆姐像一只春燕飞走了。 三月,款款而来。处处莺歌燕舞,春暖花开。 尤与栋的生活已是捉襟见肘,靠着岳父的退休金撑着。岳父手里原本有点积蓄, 岳母临走时一折腾,把岳父的积蓄花光了。 苏蓉憋不住了,问,陆姐咋不发工资呢? 工资算什么,尤与栋不以为然地说,陆姐说赚了大钱红包伺候。 陆姐来电说,收获的季节马上就到了,她正猫在绥芬河口岸,一批俄罗斯钼矿 很快就将运到国内了。 尤与栋看过这笔钼矿的合同,合同标的是两千五百万,对方付了陆姐八十万定 金,打在陆姐的金穗卡上。陆姐说定金一分不能动,要全部汇往俄罗斯提货。陆姐 的意思很显然,这钱不能拿来发工资,也不能发红包。大家也都不提工资的事,尤 与栋其实受不了了,烟戒了,酒戒了,茶叶盒也空了,嘴上仍跟着附和,不急,姐, 我们等着您的好消息。 一出了正月,小草刚伸了个懒腰,岳父急了,催着要将岳母的骨灰送回去。尤 与栋说不急,岳母已驾鹤仙去,一个小盒子,早回晚回,有什么关系呢? 他是在找借口,岳父也不难为他。 尤与栋确实为难。没钱怎么跑四川呢?他是这么计划的,陆姐这时去东北已经 半个月了,最多再等上十天八日,生意成了,有了钱再去四川不迟。这单业务一旦 做成了,大河淌水小河满,陆姐赚大钱,他也能跟着赚点,肯定比工资高多了。 然而,半个多月过去了,陆姐迟迟没有回来,也没有好消息。 岳父天天问,啥时能去四川? 苏蓉天天问,陆姐啥时回来? 尤与栋就天天说,再等等。 日子就这么问过去了。一眨眼进了四月,芳草萋萋,细雨霏霏。阳光舒适地照 在脸上,毛茸茸地撩人。岳父又发话了,趁这天气不冷不热的,早点送她回去吧。 尤与栋找不出借口了,支支吾吾地说爸,再等等,等到五月份吧。五月份风调 雨顺,景色秀丽,您正好借这个机会去四川旅游度假嘛。 老母猪嚼碗碴,满嘴都是词(瓷)儿。岳父扫了他一眼,一滴老泪在阳光里滚 动。尤与栋瞧见了,心里咯噔一下,掉过头去,脸突地红了。 他实在是没有办法。 苏蓉看出父亲郁郁寡欢,心疼得紧。母亲走得仓促,父亲如大病一场,衰老了 好几岁,脸色暗了,皱纹多了,头发全白了。 苏蓉问尤与栋,你还想不想让你岳母安身啊,你说个准话儿,到底啥时走? 我哪能给得了准话儿?尤与栋皱着眉头说,要看陆姐啥时候回来。 苏蓉咂着嘴,说会不会是业务黄了呢? 乌鸦嘴!尤与栋剜了苏蓉一眼。业务要是黄了,陆姐也该回来呀,呆在绥芬河 干吗?肯定是交货日期变了。别急苏蓉,下月初,最迟中旬,陆姐一定能回来。告 诉爸,下月初,最迟中旬,我一定陪他进川。 苏蓉把尤与栋的话儿传给了岳父,岳父不唠叨了。 日出日落,不过是脑壳转一圈的工夫。脑壳转几圈,月底就转来了。陆姐依然 没回来。 尤与栋憋不住了,给陆姐发了个信息。陆姐回了信息,说交货期有变,仍在进 行当中,再等等。 再等等,大家的疑问就等出来了。大家有了种种猜想,猜不出陆姐那边究竟出 了什么问题。 尤与栋自食其言,无法面对岳父。不能说再等等了,再这么说,就是搪塞了。 还好,岳父只字未提进川的事,好像忘了这茬儿了。 五一节,旅游高峰期一过,岳父不声不响地包好岳母的骨灰盒,打点好简单的 行囊,准备独自上路了。尤与栋的脸上火辣辣的,像被抽了一耳光。岳父七十了, 一个人奔波几千里,这不明摆着负气而走么? 尤与栋无论如何不让岳父走。 苏蓉看父亲执意要走,急出了泪,骂将起来,不骂尤与栋,骂陆姐,骂她是个 骗子。 尤与栋劝苏蓉别骂了,我陪爸去四川就是了,咱还得指望人家陆姐呢。 指望个屁!苏蓉青着脸,怨气难消。再指望她,就得破家了。 晚上,尤与栋涎着脸皮,找滟萍借了两千块钱。第二天,尤与栋陪岳父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