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此后蔚前锋变了。戴兰不晓得是不是与她有关。去北耕山要经过紫坪坝,去紫 坪坝的路上有余震,也有崩塌和泥石流,头顶乱石滚滚,时刻都有生命危险。蔚前 锋却奋不顾身地跑在最前,甚至超过队长李从前。 紫坪坝最缺的是干粮和水,一天上午李从前叫队员们到外边找,但所有能吃的、 能喝的都埋在地下,找很难。纪唐山空手而归,他说镇驻地的商铺都关门了,街面 上只有一些死猫烂狗。拓跋也仅仅带回几瓶矿泉水。 蔚前锋始终没回来,却被戴兰意外碰上了。戴兰卫生巾用完,所以走得很远。 在一个羌族小集镇的一个小饭馆,她意外看见了蔚前锋。蔚前锋与两个武警战 士一桌吃饭,饭桌上好像只有素菜和米饭。女老板感谢部队官兵抗震救灾的辛苦, 主动炒了两个荤菜送过去。战士坚持不吃。蔚前锋说:“最好的菜应给解放军,我 来结账。”两个战士连说不用不用,荤菜没动就去结账,女老板坚决不收,两战士 给女老板敬了一个军礼就离开了。收拾餐桌时,却发现碗底下压着三十块钱,女老 板流了泪。再看桌上那两个荤菜,早被蔚前锋吃光了。 戴兰骂一声混球!然后草草买了几包卫生巾,逃脱一般向紫坪坝营地跑。 在紫坪坝小学她碰上了蔚前锋,蔚前锋站在小学废墟上向她招手——龟儿子, 又搞啥名堂?发现他很急切的样子,她就走了过去,走近了发现他站在以前那棵青 冈树下,她想起了没来得及救的吴镇长——你神戳戳的又找吴镇长了? 却不是。蔚前锋站在青冈树下的另一侧,一座倒塌的小楼的旁边,那座小楼像 被天上的物体砸了一下,缩在那里,露出一块白底黑字的牌子,写着“北川县农村 信用社紫坪坝营业所”。蔚前锋踩着牌子,守着一个保险柜,保险柜砸坏了,露出 了一捆一捆的人民币现金。——是农信的金库。戴兰说:“这是国家财产,你别动, 看好了,我去找队长。”戴兰说完就跑,跑去找了李从前。李从前说,让当地武警 来处理。戴兰又跑到紫坪坝镇驻地找武警,几个武警战士过来当面点清,点钱时为 防嫌疑,故意让钱露在显著位置,点清后高声说是人民币一百六十九万,然后押解 走了。 武警走后,戴兰问:“前锋,你来找吴镇长还是来找钱?”蔚前锋说:“都不 找,我是一个臭粪蛋,在等屎克螂。” 戴兰瞅上了他的地质包,鼓鼓的,像藏了鬼,地质包本来是斜背着的,从左肩 斜到右胯,现在却转到脊梁上去了。没有鬼,不会这么心虚!一般的,金库储备现 金应该是整数——或一百七十万,或是多少,反正是整数,不可能缺了一坨钱(一 万元)成了一百六十九万——有鬼!这娃子老家在沂蒙山老区,家里穷啊。 不过戴兰当时没有说破,心里却憋屈得慌。如果说吃饭是生活小事,羞于启齿, 现在却真的是人品问题了,你可以不崇高,但决不能无耻。回到营地,戴兰悄悄找 了李从前,把自己的怀疑说了,然后问要不要揭穿他,如果不揭穿,恐怕要走上犯 罪。李从前说要是揭穿了,效果会更坏。他没同意,说事情有待于进一步查清。戴 兰说:“要不,我背地里验证一下咋样?” 李从前说不妥,那还不如当面揭穿,非常时期,灾民偷点抢点都没啥,警察暂 且不管,他是地质队员,如果查实了,揭穿他,不是往绝路上逼他?戴兰说:“也 不能放任不管啊!”李从前说:“就等抗震救灾结束吧。”这事不解决,在戴兰心 中打了死结。不过茂盛前线忽然打来的电话,把她的心绪打乱了。 电话不是她那位上尉排长池胜阳,而是池胜阳的上司,一个营长。 戴兰只觉眼皮乱跳,心里毛毛躁躁的,大声说:“叫他本人接电话!”声音太 大,惊得蔚前锋一哆嗦。接着她就哭起来了。 李从前问啥事,戴兰说:“池胜阳的上司来电话,山体垮塌,他两腿被石块压 了,正在做手术,一直昏迷……” 蔚前锋安慰她:“越有事,越要稳住,别乱了阵脚。”他的劝却使戴兰恼火: “别装蒜,滚开!” 蔚前锋知趣地走了,但戴兰咋能稳住呢?她眼前分明看见,池胜阳躺在沾满鲜 血的担架上,护士在扎针输液,大夫在做钢板螺钉固定手术。男友池胜阳咬紧牙关 坚持着,向她露出微笑并伸出双臂,但距离太远他够不到她,最后气力用尽,身一 瘫,死了。她想起越野车广播说过一个银行女职员的事,女职员被埋十八个小时没 死,是因营救时她的丈夫一直守在废墟上,抚摸着她的双手安慰她,给她唱歌,鼓 气。 “找车,我要去茂盛!”她说,“我们有一个月没见面了,他见了我肯定会有 精神,肯定能挺住!” 蔚前锋来劝,戴兰更火,大声叫:“你——滚开!我要去茂盛!” 此时手机又发来一条短信,还是那个营长的:“手术结束,一切都好,请放心。” 蔚前锋递给她一瓶矿泉水:“这不是生水,我用喷灯烧开的,喝吧。明天要上 北耕山。”然后又说,“一切都会好的。” 蔚前锋给她矿泉水时面无表情,不卑不亢的,听了池胜阳的事,没表现出难过, 也没幸灾乐祸。矿泉水只有半瓶,瓶子是浅蓝标签,不怒不喜的,就像蔚前锋的脸。 她摇了摇,嗖地扔了出去。 月亮被黑云盖住了,山野间黑漆漆静悄悄的,只有巡逻的战士,拿着手电在帐 篷间晃来晃去。队员们劳累一天,躺在冰冷潮湿的大帐篷睡得很死,“扯仆汉” (打呼噜)的声音格外响。小帐篷里的戴兰却睡不着,闭上眼,眼前老是池胜阳血 淋淋的场面;睁开眼,眼前的场面没有了,心里的恐惧却加剧了。她在小帐篷呆不 下去,拿了手电向外走,站在大帐篷外,默默不语。李从前发觉了,让她进去。 “现在没有男女之分,火红的地质服是一样的。”李从前说。 戴兰躬下身进去了。 队员们有意无意地让出一块地方,让她躺下,她随意扯了一床被子盖在身上。 应急排查队所有人挤在一个大帐篷,相互取暖捱过漫漫长夜。 戴兰躺下时,嫌铺盖的味道太大,只盖在半腰间,夜深人静后,气温越来越低, 不知不觉中把被子拉得严严实实。帐篷内充斥着浓烈的汗臭、脚臭味,蚊子跳蚤也 很猖獗,男队员鼾声如雷。对戴兰来说,也许这是她最需要的。不仅是安宁,更重 要的是心与心的贴近。 但临睡前,她还是看一眼蔚前锋,模模糊糊的,蔚前锋蜷缩着,怀里抱着地质 包,鼓鼓的,像盛着鬼。戴兰琢磨,一坨钱有多厚?她摆弄资料图纸一手熟,但对 钱心中没数,不知一坨钱有多厚。她想摸摸试试,但想起李从前的话就算了。既然 不想戳破他的秘密,就把身子往帐篷边使劲挪——这贼娃子,离他远点!第二天醒 来却发现她离他最近,她仰面躺着,他却侧着身,像蚂蝗一样贴着她,她的身子软 绵绵的,而他有点瘦,肋巴骨刚硬。他的一条腿竟然插在她两腿之间。她心里骂: “龟儿子,格老子,要拉屎,有草纸,不要扯我的烂席子。”骂完又觉上身有东西 压着,一看,他的一只手就在她身上,捂着她的胸,湿湿的热热的。她忽地坐起来 了,刚要发火,却见他睡得很死,死沉沉的。——看起来他没有那种邪念头。 想想,也许他不是故意的吧,队员们睡死后,遇了一次强余震,是大地的摇晃 把他们的身体靠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