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但撤离还是晚了。紧急避险转移行动开始不到三小时,北耕山提前垮塌了。 这次垮塌不是一般的垮塌,垮塌的严重程度出乎指挥部预料,也就两分钟时间, 山石稍有摩擦之后,树木就断裂了,海拔三千米的北耕山就像被老天爷劈了一斧, 山体被劈掉了一半,劈掉的一半形成了滑坡,挟裹着石头与黄土,像一块溶化的巨 大冰糕,顺坡泻下。老县城上千人被整体掩埋了。还没完,滑坡并未停住,而像一 条巨蟒铺开身躯继续向前俯冲,倾泄湔江,形成滑坡体,泄洪闸一般截断了湔江洪 流,形成了堰塞湖。彭九川说湖体很大,如果动用部队一个营的兵力筑成这样一个 湖堤,施工五年才能完成。 预报失败,川北老城再受一次毁灭性打击,并造成堰塞湖。李从前本已痛心疾 首,成都地调所长又打电话痛骂,质问他失败的原因,然后说他无能,丢脸,有辱 使命,罪不可恕等等,接着啪地扣了电话。 李从前挨了训,戴兰很难过,不是没有尽心,而是天意难料啊。戴兰说:“滑 坡提前了三个小时,谁也不会想到,这不能怨你。” 蔚前锋说:“他训谁?事后诸葛亮,事前猪一样。有能耐到前线来试试,屌操 的!” 想起那个吴镇长,戴兰觉得蔚前锋对“当官的”本能的反感不会改了。父母那 个年代,看领导站着,一定会站起来给领导让座,他们却不,他们要的是上下级平 等。所以她能理解蔚前锋。 戴兰说:“你疯扯扯的,咋背后骂人哪?” 蔚前锋说:“他不摸情况乱说一气,老子当面也敢骂。是天灾,有时候人是没 有办法的。” “准确度不够,是我的责任。”李从前说,“这还幸亏前锋提前了十二小时, 要不准确度更差。地质工作,难做啊。” 蔚前锋没吱声。 又有电话打了进来。戴兰说:“队长不要感情用事,违抗命令。” 打电话的却不是所长,是川北幼儿园的,说他的妻子有了消息,让他赶过去。 这让戴兰一惊——久无消息,但愿是好消息啊。戴兰要求跟他一起到川北县城,李 从前说人多没用,叫上拓跋,开着越野车进县城。 之后戴兰问蔚前锋:“你为啥不把时间再提前些?”蔚前锋说:“还是那句话 :有时候,人对天灾无能为力。” 戴兰说:“你别说提前十二小时,要说提前二十四小时就好喽。看你当时的样 子,一定胸有成竹。” 蔚前锋说:“没有,不过一时头脑发热而已。人不是神,哪有万能的?”戴兰 独自到小帐篷休息了。蔚前锋看着她的背影,嘟囔说:“各回各的屋,免得娃娃哭。 各回各的家,免得生娃娃。” 戴兰没当回事。 两小时后李从前回来了,但没一句话,一头栽进大帐篷不见人了。拓跋跟进去 说:“队长,心里难受就哭吧。”李从前摇头:“不,我们还有一个应急排查队, 作为队长,我不能哭。”拓跋却悄悄地哭了。 他们说话戴兰听见了,却不知咋回事。 没等她弄清楚,不幸就降临在她身上。她的哭声从小帐篷传出来,哭声很大, 让人毛骨悚然的。戴兰想打电话嘱咐男友,要睡凉席,搽痱子粉,吃营养品,防止 伤势愈合缓慢和生褥疮。但电话打过去,营长却告诉她一个坏消息,说池胜阳双腿 被废墟挤压时间过长,已感染坏死,医生不得已给他做了双腿高位截肢手术。 戴兰蒙了,她无法从心理上接受这样一个现实,大声说:“让他亲自接电话!” 看来手术早已结束,男友接过了电话,坦然地告诉她,手术很成功,是北京医院的 志愿者做的,残酷的是他原来一米八的个子去掉了一半,现在只有九十公分了。 “别说了!”戴兰不愿听。 但男友还是坚持说完,他说我不能不告诉你,医生有结论,我已是废物,恐怕 没有做丈夫的能力了。我与你只能分手,忘了我吧。 戴兰手机拿到嘴边,对着手机吼叫:“别说了!等我,等我过去,咱们分手!” 说完又后悔,这个时候不该刺激他,刺激了对他肯定不好,万一有个三长两短 的咋办?她马上打电话解释,可听到的却是:“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小帐篷 外有一位妇女挺着大肚子蹒跚走过,丈夫好生伺候着,即使地震了也还高人一等的 样子。戴兰瞅了半天——难道我一辈子当不成母亲了吗?戴兰从噩梦般的小帐篷爬 出,大声嚷:“开车,我要去茂盛!” 拓跋没有动,戴兰再喊拓跋仍不动。戴兰火了:“告诉我,刹车在哪?我自己 开!” 蔚前锋过来了,推开拓跋说:“让一下,我来送她。”戴兰说:“一边呆着, 我自个儿来!” 李从前劝她,说去不得,彻底镇到茂盛一百多里,以现在的情况,你当然不怕 冒险,但冒险你也过不去。戴兰说:“他已经截肢了,如果他死了,我向你要人!” 李从前说:“我是队长,听我的。” 戴兰说:“队长咋啦,不让去,我死在你面前!” 李从前见她去意已决,就不再阻拦了,干脆说:“拓跋,开车送她!” 蔚前锋又过来:“戴兰,我陪你去……”说着上车,左脚刚踏进车门却被戴兰 推下来。戴兰说:“多一个人就多一分危险……”不想让他一起去,好像保护他, 其实内心是不想让蔚前锋知道池胜阳的真实情况。但不知蔚前锋咋想的,看样子上 车是铁定了的,所以他也不吭声,一边拽着车门不松手,一边往车上挤。戴兰力气 不行,最后被他挤进了车内。 拓跋的越野车上了都川公路,朝着茂盛方向开。车开后,戴兰看见李从前一下 瘫在地,哭声大得跟野兽一般令人动容。她不知他为啥哭,只在心里默默祝愿—— 保佑我们顺利到达茂盛,见到池胜阳,让李从前不白白担心。她两腿并拢着,尽量 与蔚前锋保持距离,但车内空间小,距离拉不开,她朝外挪挪小腿,大腿又碰在了 一起。她感觉蔚前锋的腿是凉的,如刚从冰箱拿出一般。如果一个人心热,那他身 体各个部位好像都凉,不知咋回事只是直觉。蔚前锋腿凉,说明他心热。震前她在 湔江边有过这种感觉,当时他腿很热,说明他心很凉。这不是一种生理现象而是一 种心理作用。其实蔚前锋心凉对,她跟池胜阳订婚,他只要求一点的满足就够了, 而现在池胜阳出了意外,他是不是想得到一生的满足? 戴兰瞥一眼蔚前锋,看起来他很平静,脸却绷得很紧。这人孤僻,说不定心里 翻江倒海呢!所以到了茂盛县做个姿态给他看,让他死了心算了。反过来想想又不 是滋味,如果池胜阳真成那样的人,我这一生怎么办啊?想到这些她脸红。——啥 时候了,想这些做啥啊。 不过目前无法看到池胜阳。 车到紫坪坝被警察拦住,警察说滑坡危险,二百多抢修道路的救援人员被整体 掩埋,通往茂盛的路关闭了。戴兰下车解释,警察就是警察,一概不听。哭哭闹闹 折腾半天,被蔚前锋拽上了车,掉头返回了彻底镇。 李从前接着劝她,让她冷静些,说现在我们要做的,只有挺住。戴兰听不进去, 李从前又劝,劝急了戴兰恼火:“说得好听,他已经截肢了,换了你,你能挺住吗?” 李从前说:“挺不住也得挺啊。” 戴兰说:“说得好听,要换了你,你挺给我看!” 拓跋终于忍不住,眼圈红红地说:“队长怕影响工作不让说,其实他的妻子已 经以身殉职了。北耕山滑坡吞没了幼儿园,他妻子抢救了七八个小娃子,然后被山 体吞没了。她被扒出来时,身体都变形了,双膝跪着,头部朝着幼儿园的方向,她 匍匐着两臂前伸,看上去有些像个古人对天跪拜,其实她的身下,保护着一个熟睡 的娃子。” 戴兰叫:“李队长——” 李从前样子痴痴的,没听到一般在看手机,手机屏幕上是他的妻子,那女人有 点胖,但很美,不过现在只是一张照片了,每次回家,那个端一盆洗脚水、递一杯 热茶的人没有了。 戴兰又哭了:“我的男友残疾了,但人还在,可你,人都没有了。”李从前关 掉手机,苦涩地笑笑说:“没事的,我能挺住,因为下辈子她还是我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