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他们偷偷摸摸地潜进家里。在这里,乞丐洗了三个月以来的第一个澡,浴室非 常大,当然浴缸也非常大,大到令乞丐想起家乡的那条小河。乞丐泡在浴缸里,现 在他闻到浴室里侵入了他的气味。是一种臭而腐酸的味道。这气味混在浴室原有的 芬芳气味里,小心地然而贪婪地扩展着地盘。乞丐当然了解自己的气味,他大声地 训斥它说:“不要脸的,能进来就不错了,想啥歪脑筋呢?”说完他放开镀金的水 龙头,他正想把它掰下来拿出去卖掉呢。他赤条条地从浴缸里爬出来,站在镜子面 前自怜地打量自己,他看到的是一个年轻的白净的男人,虽然瞎了一只眼,一条腿 瘸了,但是他精神抖擞,谁说他没有将来呢?现在他只是落难而已。就是在落难时, 不也有这样的富家小姐让他进家里洗澡吗? 浴室的门突然推开,画家的女儿站在门口抿着嘴笑。乞丐连忙弓起后背捂住裆 部。撅起了屁股一动不动。画家的女儿拍手大笑,笑完了扔给他一件棉大衣,说这 是她丈夫的衣服。她倚在门上,眼睛看着天花板,神情像个小女孩一样委屈地告诉 乞丐,她的丈夫连招呼都不打就和另一个女人跑到了美国,他还没和她办离婚手续 呢。他走了之后,她日夜琢磨这个人,越想越觉得有趣——居然有这样的人?她突 然又是拍手大笑,原来乞丐听得走了神,不知不觉地转过来,手也放下了。此情此 景令人生出愉快,乞丐跟着大笑起来。他听到自己的笑声清澈爽朗,像一个过着正 常生活的人。 乞丐洗完澡就离开了。他的身体还是热乎乎的。他扔掉自己的破衣服,一边走, 一边轻轻晃动身体,得意地让香味一路飘散——从来不曾有过这么多的香味啊! 走出别墅区,他无意中回头一望,发现后面黑乎乎地追来一个人,那人还向他 拼命地挥舞一只手。乞丐有点害怕,但是他的腿跑不快,就索性面向那个跑来的人 站住了。追来的是一个精瘦的老太婆,她跑到乞丐面前,在呼呼的喘气声中“刷” 地打开手里的电筒,照在乞丐的衣服上,说道:“别动别动,让我看看你这身行头。 唷,我认识的,是她丈夫的。草绿色的棉大衣,名牌的。”她说完就关了手电筒, 看也不看乞丐转身就走。乞丐慌忙喊道:“我是一个要饭的花子,好心的阿姨施舍 我一件衣服,请好心的老太太施舍一点吃的。” 老太太回过身说:“喔,你还知道替人打掩护?你想吃?告诉你,我家里顿顿 吃的都是西餐,你吃得惯吗?” 乞丐回到花园的葡萄架下,在石凳上铺开自己的破烂被子,就这样裹着那件草 绿色的棉大衣,一觉睡到天蒙蒙亮。他醒来时闭着眼睛,听见一只鸟在树上欢快地 带着一点神经质地大叫,像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睁开眼,原来天空开始飘雪花了。 雪下得很神秘,轻盈无声,从头顶上密布的细小枝条间滑落下来,比花瓣瓣落下的 声音还轻。它温暖、无知,与花园里的花草树木一样娇憨。天地间没有一丝风,像 凝固了一样,只有雪花在其中流泻。 整个上午天空就这么飘着细碎的雪花,午后雪停了,太阳又露脸了。地上没有 积雪。东西两条巷子的老太太们吃饱了饭,一个个跑到花园里来闲聊。她们的话题 永远不会有新鲜的,无非是儿子媳妇们的事,或者是脚上的鸡眼又疼了等等。不过 今天她们多了一个话题,虽然她们挤成了一团,声音压得低低的,乞丐还是听出她 们在议论他的洗澡问题和草绿色的棉大衣。 乞丐站起来就走。 他经过烟纸杂货店时,那条大母狗跑过来严肃地嗅嗅他的棉大衣。唐建民刚吃 午饭,拿筷子指着乞丐问:“喂,你叫啥名字?”从来没有人问过乞丐的名字,他 心里一热,说话有些结巴。“赵,赵爱国。”他回答。 唐建民说:“赵爱国,你在哪里把自己洗得这么香喷喷的?你的棉大衣是从哪 里来的?” 乞丐赵爱国一听不妙,赶快走掉。夜晚,他刚回到花园里,唐建民就带着马协 管员来找他了,狗跟在他们的后面。马协管员皱起一张枣核脸,不高兴地咕哝: “哼,我最烦的就是小偷。没有道德。”老头的手里拿着一张纸,他把纸打开,是 一张公安机关的通缉令,上面印着罪犯的头像。 唐建民对乞丐说:“听见没有?你马上坦白,这件棉大衣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马协管员自顾摇着头说:“不像,不像。唐建民,他确实不是通缉犯。” 唐建民说:“老马,你不要打岔,我在问他这件棉大衣的事。” 马协管员说:“这好办,你不用问,我马上去贴一张布告,问问是谁家少了一 件草绿色的棉大衣。” 他不想多留,打开大喇叭,一路响着走了。唐建民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抽 出一根扔给乞丐,说:“赵爱国,你实话实说,是不是画家女儿让你到她家里去了? 你真是艳福不浅,我们住在这里这么多年她也没让谁到她家里去过。听说她家里的 水龙头都是金的。你说好运气怎么都让这家人占了?当年她的爷爷钱多得用麻袋装, 放在床底下,还娶了四个老婆,一个比一个骚。”他笑了一声,显然很满意自己的 想象力。 乞丐说:“我这件棉大衣是在路上捡来的。信不信由你。” 唐建民伸出一只手按住乞丐的肩膀说:“你不要怕。你告诉我,我不会再去告 诉别人。她一个人在家,寂寞得很,你们肯定有男女关系了。不然的话,她凭什么 让你洗澡?还给你这么好的衣服穿?你自己摸着胸口问一问。你凭什么?” 乞丐还是犟着说:“我不凭什么。这件衣服是我捡来的。” 夜里又下雪了。下的是大雪。下了一夜,所有的房子比雪还安静。出神发呆, 假装不知道大雪在天空纷纷扬扬。第二天大雪继续漫天飞舞,花园里,护城河边, 街道的店铺前陆续诞生雪人。 花园里是雪人诞生最多的地方。 我们这个地方五十年未见这样的大雪了,这么多的雪,到处都是雪,人们的眼 睛里脸蛋上映着雪光,显出珠光宝气。雪带来了浪漫,带来了童心和创造力。你看 看这些中国人堆的雪人吧,它们形态各异,每一个都是艺术品。有站着的。坐着的, 卧着的;有双面雪人,还有三面雪人;有的戴着真正的绒线帽子和围巾,有的只是 象征性地在头上和脖子里围了松柏枝条。真正大做文章的是雪人的五官,它们的眼 睛、鼻子和嘴巴被赋予生存以外的某种精神,一种漫不经心流露的想象力和快乐的 童心。眼睛是心灵之窗,到了这儿这句话不管用。只要有趣,就是有意义的。雪人 的眼睛除了龙眼核和煤块,还有鸡蛋、花朵、瓶盖,甚至还有一双惊世骇俗的婴儿 鞋……有些雪人是穿着衣服的,棉的或单的。有一个雪人穿着瓦片背心,前胸护一 片瓦,后胸护一片瓦,这是一种大写意,任谁都看得懂的。 在大人和孩子们堆雪人的时候,乞丐到东巷里去讨饭吃。现在是下午了,还在 下着大雪,到处都是积雪,他不想拖着一条瘸腿走远路。 他小心地避开了巷口唐建民的眼睛,敲敲一家油漆斑驳的门。东巷老寿星乔公 公走了出来,他八十多岁了,人老,声音可不小。“绿大衣!是不是绿大衣?嗯, 是的。”他说,“社区居委会那边贴着告示,说的就是你这件绿大衣!”乔婆婆闻 声出来,一路摇着手说:“没有了,没有了。我家的饭菜全吃光了。”乞丐再去敲 另一家门,门开了,里面烟雾弥漫,一屋子的男女都在打麻将。看见他,里面一个 男人笑着说:“我可不敢给你东西吃,除非你说出来在谁家里洗了澡,绿大衣从什 么地方来的。”一个头发染成黄色的中年女人手里端着电饭煲走到乞丐面前,用饭 勺子敲敲电饭煲,像引逗小动物那样。她说:“看到了吗,这里还有这么多的饭, 你说出来在谁家里洗了澡,大衣从什么地方来的,我就给你把饭去热一下,再加一 只煎鸡蛋。” 乞丐低下头,一口唾沫吐到电饭煲里。刚才说话的男人从座位上跳起来准备和 乞丐打斗,但被黄头发的女人拉住了。她说:“你想得出来的,跟一个要饭花子打, 跌了身价,要被人笑话的。”男人放下手,想了想,坐下了,笑了一笑,对乞丐说 :“看得起你才和你说话,你这样子有你好看的。” 乞丐经过社区居委会门口,果然看到一张告示,上面写:居民同志们,马上过 年了,请大家做好防贼防盗工作。谁家丢了一件草绿色的棉大衣请速来社区商谈。 乞丐一把撕掉它扔到边上的垃圾桶里。他从大街上绕到西巷,西巷里住的都是 外地人,他们好像不知道洗澡和棉大衣的事。乞丐在这里要到了两块钱和半锅热泡 饭,他赶紧站在屋子边上吃起来。 他听见给泡饭的女人和路过的一个女人说一件事。这两个女人,一个是福建人, 一个是安徽人。为了彼此听得懂对方的话,她们努力说着一口走调的普通话。路过 的女人说:“哎呀,别墅里有一个人跳楼啦。”施舍泡饭的女人顺从地问:“哎呀, 真的呀?”路过的女人肯定地说:“真的呀。就是老画家的女儿啊!”施舍泡饭的 女人还是很谨慎地说:“这个人我认识。看上去很乐观,很坚强的。”路过的女人 说:“外表坚强的人啊,有时候就为了一句话跳楼啊。她是跟隔壁的老太太吵架的。 还好啊,她是从二楼跳下来的。救护车好长时间才过来啊,路上雪多不好走。”施 舍泡饭的女人表示同意她的话:“是啊,路上雪多不好走。今天夜里要下雪,明天 也要下雪呢。”路过的女人使了一个眼色,声音放轻了说:“东巷里好多人去看哦!” 她一脸感慨的样子,所以施舍泡饭的女人大着胆子说了一句厉害的话:“这些城市 人没事干呢。不能当官,不能发财,只好无聊啊。” 乞丐悄悄地跑到十二幢别墅,那里死一样的安静,一地凌乱的积雪,像人哑着 的嗓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