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红乌镇的人不但怕自己死,也怕别人死,有时怕别人死甚过怕自己死,因此亡 命之徒狼狗从十几岁开始无往而不利,二十岁没到就收走红乌镇隐秘世界所有的地 盘、权柄。人们恨不能生啖其肉。 可克星毕竟还是来了。 那个叫欧阳小风的小孩每天用语文课本夹着一把菜刀,仇深似海地走过街道, 起初他犟着头避开狼狗,后来就直视着走过去。狼狗已经听说他在油泵厂闹出了点 事,阴毛还没长全,就把厂里一个球踢得不错的汉子给打哭了。狼狗想过找机会灭 他,但这个时候去灭,就表明自己太孱弱了。 就这样,在狼狗眼皮底下,欧阳小风像雨后春笋,长成了一个人物。在自诩羽 翼丰满后,先下手为强,将狼狗掌管的文化馆舞厅砸了个稀巴烂。其实出事前,狼 狗就已知端倪,可他赖在家里细心做饭,还让菜刀划破了手指。那些被打得头破血 流的手下气愤地赶来时,他稳重地说:“你们放心,这件事一定会得到妥善处理的。” 手下聒噪了,他吼道:“你们有完没完,你们打得过还用得着我出面吗?”然 后他拨了关老爷的电话。关老爷是没有年龄的人,历朝历代都做师爷,剩了一把威 望,他同意安排狼狗和欧阳到他家吃饭。这是狼狗第一次和人讲理,以后就只能和 人讲理了。 那夜狼狗早到了几分钟,谦恭地坐在沙发边沿上,看看这里看看那里,听到防 盗门被敲响时,他点着了一根香烟,手指略有颤动。“狗哥来r.”欧阳小风接过关 老爷的茶水,挤着笑招呼,一屁股坐在对面沙发上。他在接连完成这儿个动作时, 眼睛是盯着狼狗的,就像拿着一把乌黑的枪指着狼狗。 狼狗顶上去了。他不能低头,不能歪头,也不能光研究那身著名的金盾中山装, 他只能像对方盯着他的瞳孔一样,盯着对方的瞳孔,就像用一把剑迎接一把剑,用 一颗子弹迎接一颗子弹。他们就这样像是吹着小号,撑大眼睛。 没有比这更造孽的事了。狼狗的身体发出咔咔的响动,一个声音在循循善诱, 去看看吊灯吧,去研究下茶杯吧,快垂下你的眼皮吧,就快支持不住了。可是一撤 就是极大的耻辱。他知道这点,但那个叫生理的东西还是背叛他了,因为酸胀不堪, 一颗硕大的泪滴从眼窝里猝不及防地滚出来。 欧阳小风浮出一个巨大的笑,跷起二郎腿,将烟灰轻弹于烟缸,而狼狗只能倒 在沙发上,看空白一团的天花板,闻着有拖把味道的空气,他想这就是失败的味道 啊,平平静静。吃饭时,欧阳热忱通天,跟关老爷像父子一样寒暄,又对他不停地 说下不为例,但这样的语言有什么用,事情已经做了。狼狗装作宽宏大量地拍拍对 方肩膀,教了几句做人道理,黯然离去。 几天后,手下和兄弟跑光了。狼狗像是从火灾里捡回性命的人,用坦荡掩饰酸 楚,开始在街道做一个遗老。有一阵子他像死亡一样消失了,许久才冒回到夜宵摊, 喝啤酒,抽三五,无耻地讲往昔江湖的笑话,不一会儿哈欠连连,流下可笑的鼻涕 来。故交们都知道这些天他迷醉到海洛因里去了。 对局外人来说这是不可思议的事,但是狼狗自己清楚。为什么那些过去的老大 在他面前退却得那么快,为什么他们丢失了街道还对他呵呵笑。为什么?因为他们 觉得他傻,就像他现在觉得欧阳傻。黑社会这饭不能吃一生的,任何一刀多砍下一 厘米,他就狗屁不值地躺到太平间了。 在往后的岁月里,狼狗因为一次不幸的探病,彻底变成贪生怕死的人。历史上 他曾多次跑到医院探人,所见不是头缠白纱,就是臂缝新针,自有一股韭菜割了再 长的豪迈,可这回探的,无论头发、皮肤还是牙腔,都呈现出一种可怕的干净来, 那是死神来过的痕迹。 病人抚摸着瘫痪的右手,说:“就是洗个澡的事情。你也要注意,医院里也有 很多像你这种年纪得了这病。”狼狗就是在这一刻看到生命悲哀结局的,一个斯文 的、生活极有规律的小学老师都得了脑中风,那么他的弟弟,一个滥饮无度的混混, 又有什么理由逃得过去呢? 狼狗陷入疑神疑鬼的漩涡。他虔诚地去找医生,想这些白大褂多少得告诉他一 点真相,可他们总是拿捏着“不排除”、“有可能”这样的话,近平调戏他。狼狗 拍桌子喊:“我他妈的不要什么中药,我要结论,我要拍片。”拍片后,医生说: “我说了没事吧。”狼狗一度像犯人遇赦,大喜,可是几天后他又跑来查心脏问题, 他痛苦不堪地说:“那里头总好像有一根牙签,跳着跳着跳不下去了。”医生做了 检查后,烦不胜烦,找保安将这位昔日老大赶走了。 狼狗只能孤独地回家。 那是一栋三层的商品房,每层都放着积满灰尘的家具,没有一丝人气。他温柔 的女人按照黑帮片的套路,三年前带着孩子改嫁他乡了,那时他粗暴地说“你走吧 走吧”,现在却像老去的母牛那样思念着对方。他找到她的电话,准备号啕大哭, 却听到她说:“有什么事?”因此他只能说:“没事。” “到底有事吗?” “没有。” “没有,我挂了啊。” “等等,等等,你能不能等我一下,别挂电话,让我去洗个澡。” “为什么?” “我怕洗澡时我死了。” “为什么?” “我哥洗澡时脑溢血了,我怕我也会。我五分钟后回来和你说话,就说明我平 安。” “好。” 这个澡是狼狗一个月来洗得最宽心的,小腿虽然还在抽筋,但他已能勇敢地将 水柱冲向头颅。他想自己要是倒下了,这个亲人就会焦灼地拨打120 ,将他拯救出 来。 他惬意地擦拭着身体走进客厅,拿起电话,听到了嘟、嘟、嘟的声音。他在这 永远的孤独中泪流满面。那么好,狼狗,你死前没有人抓住你的手,抚摸你的额头, 你死后也没有人来敲门,打电话,破门而入。那么,也许只有等到几个月后,等你 身上爬满蛆虫,脑袋只剩空荡荡的眼窝和紧密的牙齿了,才会有人想起来收费,你 的臭味才会惊动红乌镇。可是,现在收电费的都是你不交他就给你停电,不会来催。 操你妈啊,操你妈。狼狗号啕大哭,将话筒一下下砸向茶几。 狼狗成为了红乌黑社会史上第一个出来锻炼身体的人。在小城,当众锻炼身体 是件十分羞耻的事情,但他并不在乎,他目视前方,挺胸抬腿,执著而用力地奔跑 在夜晚的街道。没有任何事情能阻挡这样一个活着的奴隶了,即使=OOO年十月八日 这夜狂风大作,落叶飘飞,一场大雨分明就要来了。 穿着短裤的狼狗稳定地吐纳,一路矫健地跑出青龙巷,跑进建设中路。在闪电 刺下时,他听到一声呼唤,看清了前头骇人的一幕:一个醉汉正惊惧地跨过一个女 子,那女子肥沃、巨大,像只河马趴在地上,双腿抽搐着。他因此退后了两步,可 这时他再度听清了那凄厉的呼唤:“狼狗!狼狗快来!” 这是红乌人第一次这么需要地呼唤狼狗。这声呼唤让他意识到自己还是一位老 大,而作为一位老大,他怎么能像老鼠一样跑掉呢?因此他几乎是难以逃脱地朝前 走。 艾国柱开始有风了,白虎巷摊上的人都走了,艾国柱也想走,却还是缩着身子 坐住了。对面的何水清在向公安局司机小刘隆重介绍手中的白烟,后者接过两根走 掉后,何水清转过身来说:“我就是你的果啊。” 以前,何水清是眼睛长在头顶的人,每周一戴着墨镜,开着吉普,尘烟滚滚地 去乡下上班,在那里用热水泡脚,一心等周末开车回红乌镇。如此几年,忽然在去 年留下五四枪及存折,和当地一位女老师失踪了。人们以为世间最惨莫过于何妻, 她在意识到这罕见的背叛后带领牌友杀到女老师家中,将后者父母双双骂哭,人们 又说这造下了孽。 三个月后,蓬头垢面的何水清和女老师回到红乌镇,人们看见他们在汽车站外 分手,何水清还擦拭了她的泪痕,却不知她去哪里了。数日后,钓鱼人在护城河绿 堤发现一具女尸,气体将紫黑色的腹部撑得像只地球仪,上衣的几只扣子都撑飞了, 苍蝇正嗡嗡地来回飞舞。 死者家属捡走农药瓶,抬尸到公检法三家示威,要求验尸为他杀,这件事到纪 委那里被断为“民愤极大”,何水清因此被罢免派出所长、副科级。死者家属不服, 扯横幅继续上访,终是将何水清的编制也拿下了。这样的罢免也许算不得什么,要 命的是熟人们的眼神,明面看来是关切的,里头却深藏着耻笑,因此当李局长问他 要不要到治安大队帮忙时,他拒绝了,改去门户紧闭的档案室。 何水清说:“我是带着奔赴圣地的热情上路的,一直坐到火车能开到的地方才 下车。在那里,城楼像想象的那样,放射着金针,而车辆接连奔行,发出哗哗的声 音,我拥抱着沫沫,庆幸我们度尽劫难,苦尽甘来。可是接下来的每件事都在告诉 我:红乌容不下我们,这座城市也不会。 “一般的电影到最后才会释放出光明,而电影也就此戛然而止。它不往下讲, 是因为它觉得幸福是显而易见的,不用赘述,可是我现在却知道这其中的缘由,当 我们翻过苦难的大山,看到山的另一面其实还是苦难。我现在明白那么多出去的红 乌人为什么都灰溜溜地回来了,因为上帝从未许诺,只要你离开了,就可以得到。 相反,他一早就将我们圈限在红乌,让我们翻身不得。你看看守所的老犯人,放出 去了还是想办法闹点事,好再抓回来,为的就是在臭烘烘的地方活下去。 “我回来了。火车开过红乌时,我已经预知将要受到的嘲笑,就像振翅的鸡飞 上天,落地后难免要被别的鸡啄伤,而且我也看到沫沫脸上的死气,就像我来这里 前在求知巷看到的于老师,脸面煞白,眼神直勾,没有光,可这些都不能超越我在 城市地下通道所感受的绝望。我跪伏在那里,看一双双鞋经过,它们无论怎么饿怎 么冷,都会安然走回家,而我却连一床温暖的被褥都没有。因为饥饿,我和沫沫的 关系变得异常冰冷。 “在没乞讨前,我曾经在马路边等一个下午,为的是把路人等光,好到垃圾桶 取半块面包,终于吃到时,我热泪盈眶,有一片屑儿掉下去,我快捷地蹲下去拈起 它,塞到嘴里。然而就在这一瞬间,我看见面前站着一个中年人,他给了我六块五 毛钱。我干别的什么都赚不来六块五毛钱,但当我将手伸进垃圾桶时,它来了。因 此我一下清楚了自己在城市里的命运。我在红乌时怀才不遇,总想出走,就像你这 样,但我现在知道,只有这个地方适合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