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他下雨一样下着眼泪,走进我们红乌镇。 这时天空灰蒙蒙的,时间是傍晚七点三十分。朱雀巷小卖部的店主将账本递过 来,说:“你一个大超市老板,还来照顾我的生意,呵呵。”赵法才签过字,接过 五十六度封缸酒,饮了一口朝前走,前头有块被雨蚀刻的巨石,既是他的龙椅,也 是他的电椅;金琴花被推进玄武巷的公安局指挥室,身后有人说“站好”,她说: “我犯法了吗?”没人搭理,她研究起墙上的规章制度来;家住青龙巷的狼狗从饭 后的打盹中醒来,自感血液黏稠,连饮了两杯水,但血管还是像交响乐一样腾跳, 他禁不住泪眼婆娑;艾国柱听到电话铃声,父亲说“你的”,他走去接,对方自称 姓何,也写点文学诗歌,不如到白虎巷夜宵摊切磋一二;于学毅在洗碗,放水时, 他拿起《物种起源》看,等水冲满盆子,他小心折叠好书页,他和母亲商量好了, 每天看二十页书,不去求知巷了;小瞿在明理巷家和自己玩一种叫王三八二一的扑 克,雷孟德说睡觉吧,无聊。雷孟德实在忍受不了下身的燥热。 我们红乌镇长宽各二点五公里,就像规整的小盒子。生活其中的人早就知道哪 里的下水道没安井盖,哪里的羊肉串是死猫肉充的,我们闭眼就能走到任何地方, 可是当它们出现在李继锡面前时,陌生得像一把把刀子。 我们爱恶作剧的天性也加重了这个外地人的屈辱感。李继锡如果从农贸街往南 一直走,穿过朱雀巷、建设中路,花十五分钟就能走到公安局所在的玄武巷了,可 是不时出现的我们像是早有预谋,共同给李继锡指了一条相互缠绕、错综复杂的路, 李继锡在瓦砾堆、鸡棚、死胡同和工J.食堂折来折去,终于,摸到一间漆黑的大房 子。敲了很久,才知是下班的汽车站。 一个多小时后,李继锡找到寺院般阴森的公安局,铁门关着,留了一扇小门, 指挥室的光芒照射在那里。金琴花曾经站在指挥室,但现在已被带到巡警大队办公 室。我想说,我们的注意力都被这个有点傻的女的吸引走了。 指挥室里只留我值班,我的心思在十几里外的乡下。一群孩子通过电话和我玩 了一个游戏,在有一天明白110 可以免费拨打后,他们就迷恋上这场游戏。他们踮 着脚尖,取下公用电话亭的话筒,拨110 ,等我礼貌地说“这里是红乌县公安局” 时,他们一哄而散。过了会儿,他们又拨过来。从前我们常开车去把他们逮回来, 他们见到满屋子都是警察便哭了,不停喊妈妈,可这并不能让他们死心。 这天,这帮孩子比往常还要捣蛋,他们同时在几个不同的电话亭拨打,我刚一 接,他们就扑哧着笑开,说:“接了呢,接了呢。” “接你妈逼。”我说。 我是在这时看见李继锡的。他像是鬼魂从无尽的黑暗里浮出来,眼珠一动不动。 我说:“你有什么事情?”他眼睛一闭,滚下一颗泪来,接着是一股积压良久的臭 味从口腔飘出,我偏过头看报纸,听到他说:“首长,我的钱不见了。” “在哪里不见了?” “火车上。” “那你找铁路派出所。” “铁路派出所在哪里?” 我没有接话。他等了一阵子,意识到是我不愿理他,窸窸窣窣走到门外。局里 司机小刘恰好夹着两根烟走过来,问道:“你有什么事情?” “我的钱在火车上不见了。” “那你去找铁路派出所啊。” “我不知道怎么找。” “你走到火车站就找到了。” 小刘对我使了个媚眼,说:“晚上真要去啊?”我接过抛来的烟,没搭理。后 来,按照李继锡的说法,他沿着记忆的路线摸回铁轨,果然看见火车站。他趟过蒿 草,摸到铁门的锁,又沿排水沟往四周摸,透过破碎的窗户摸到室内也长着蒿草。 红乌镇从来就没有铁路派出所。我们以为他会知难而退,他却折回来,跪下说 :“首长,求求你们了。” “我说了,你去找铁路派出所啊。” “没有铁路派出所。” 小刘接上话来,“这件事是有管辖权的你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 “在火车上出了事就归铁路管,在陆地上出了事就归我们管,你懂吗?” “不懂。” “飞机你知道吗?中国的飞机开到美国上空,那么飞机里的空间还是中国领土, 出了事情还是归中国管的。火车也是这样的,你现在懂了吗?” “不懂。” “别跟他瞎扯了,”我说,“老乡,你今晚先找地方睡吧,明天坐车去城市找 铁路公安,向他们报案。” “就不能向你们报警吗?” “不能。这是违反规定,我们按法律办事,法律规定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 李继锡像是霜打的茄子缓缓走了。我和小刘聊起天来,十点一到我就可以去十 几里外的乡下了,在那里爱爱应该和校长睡到一张床上了。我需要一个明确的结论。 小刘说:“等下要不要我送?” 我说:“我又不是不能开。” 窗外移过一个肥胖的身影,是金琴花。她哭得那么投入,以致几次都没找到小 门,她用脚踢起铁门来,我走去说:“门在这里。”她才像盲人那样顶着满脸的雨 幕移了出去。 十点很快到了,接班的没来,倒是电话响了,小刘要按,我说:“挂掉,又是 那帮小孩。” 小刘照办。 我又说:“把话筒取下来,让它晾着。” 小刘把它取下来,晾着。 风逐渐大起来,几次将门吹开,最后一次吹开时,我走过去重重一扣,却是又 被人猛然推开了,我正欲说“你怎么才来接班啊”,却发现那里站着的是个姑娘。 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110 ,我姐夫被人杀了。” “被谁杀了?” “一个外地佬。” 小刘跑进大院,大喊大叫,那个超市收银员开始抱怨,“你们干什么,电话百 打不通。”我把话筒挂好,果然听到急促的声音,接过一听,有人在说:“这里杀 了一个人。”刚挂,电话又晌了,“公安局吗?这里杀人了,杀人了。”我以为只 杀了一个人,不过是多人重复报案,接着我突然意识到什么,疯了一样跑出来,喊 :“杀了好多!在连续杀!还在杀!” 李继锡一共杀了六个。 李继锡从公安局走出来,走过玄武巷,走上建设中路时,陷入到巨大痛苦中。 这种痛苦和肉身的肿痛、骤冷的天气甚至精神上屡次遭受的羞辱无关,它只是诞生 于无所事事。档案室何水清分析说,那时李继锡应该运动,却不知应该怎么运动— —他往东不是,往西也不是,站不是,走也不是,怎么运动都没有理由和终点,因 此是被放逐在黑夜的荒镇。 最终他听命于饥肠辘辘,走进好再来超市。那里像乞丐的梦,摆放着琳琅满目 的食物,它们被封在包装袋里。按照文明世界的法则,李继锡将永远得不到它们, 只能是看看,然后带着更深刻的饥饿感走掉。 水果堆上的一把刀提醒了他。 他捉着它看,恍然大悟,遂将它夹于腋下,来到蛋糕架,一顿猛吃。 “不能吃。”收银员喊道。李继锡却是抓紧吃了一块又一块,而后急速走出超 市,收银员伸手挡时,他晃了一下刀。“啊呀。”她倒退一步,眼睁睁看他走了。 不一会儿她跑到门口,恰好看见赵法才提着酒瓶走来,便喊:“姐夫,他没付钱。” 李继锡想跑过去,被揪住衣领。赵法才感觉像是捉住了兔子的脖子,几乎可以 将他拎起来扔到路上。这是个懦弱的外地佬。正因为如此,赵法才傲慢地说:“你 听见了没有,人家让你付钱呢。” 李继锡扭了几下,没有挣脱。 “你把钱付了再走。” 赵法才说话时感觉腰里滑入了一个冰凉的东西。这种感觉对遇刺者和行刺人来 说都是奇异的,就好像不是刺,而是肉像泥潭一样将刀子吸进去,又慢慢吐出来。 李继锡又刺了一下,感觉还是这样。 湿热的血溢到了虎口,李继锡才抽出刀。他看到血像墨汁大块从刀刃掉下,适 才还凶神恶煞的人正龇牙咧嘴地往地上坐。李继锡为自己有这么大能量而感到不可 思议,因此像孩童一样沉浸在喜悦中,健步朝前走。金琴花挺着肚腹走来时,他几 乎是不受控制地将刀刺进去。金琴花仍然沉浸在哭泣当中,就像不小心撞了树,试 图绕过去,当她意识到纠缠她的是个男人时,气恼地说:“走开,走开。” 李继锡接连刺了五刀。金琴花没有痛感,只是觉得本来冰冷的身体忽然冒出臭 烘烘的热气来,因此朝下看,便看见肠子像巨大的蛆虫往外涌。她着急地搂它们, 跟随它们一起扑倒在地。 她似乎是死了,双腿却一直抽搐着。 这时后边响起喊叫声,“狼狗!狼狗快来!”李继锡吓醒过来,踉踉跄跄跨过 金琴花,贴着门面走,试图避开走来的狼狗。这位红乌镇的前黑社会老大看见李继 锡躲闪的样子,拿出了勇气。 “站住。” 李继锡愈发走得急了。 “我叫你站住呢。”狼狗踢起李继锡来,后者因为急于逃跑跌倒在地。这本是 决定性的时刻,但是闪电过去的瞬间黑暗让狼狗一脚错蹬在台阶边沿,脚崴了。李 继锡爬起来,刺了狼狗肩膀一下,这也不是致命伤,狼狗甚至有机会用拳头将对方 再度打倒在地,但他犯了一个错误,他像早年那样不懂得保护自己,将阴根暴露给 了对方。 李继锡的膝盖顶到狼狗的睾丸,后者缩成一团,痛得大汗淋漓,便宜了李继锡 像猴子跳来跳去,用刀尖不停刮削。 狼狗在人生最后的时光里是清醒的,他在被送到医院后说:“妈个逼,我这里 也痛,这里也痛,这里也痛。”他用手指各指了肩膀、胳膊和阴根一下,十几分钟 后死了。他死的时候咬着矛,全身紧绷。 李继锡斩杀狼狗后,跑了一段路,跑急了,扶住垃圾桶呕吐起来。路边走来一 个年轻人,捂着鼻子,李继锡愤恨地说:“你嫌弃谁呢?” “你说什么?” 艾国柱没弄明白情况,刀子已捅进来,他像触电一样猛然抖直,整个人甚至像 是被刀子举了起来。接着轰然倒地。那刀子一颤一颤,跟随心脏跳动了几秒。 李继锡拔刀时,后头冒出极大的鼓噪声,因此他夺路狂奔,在一道闪电打过时, 他停住,向后跳了一下。对面有一道同样受到惊吓的目光。他捏紧了刀。但令他感 到奇怪的是,那人安然张望了一眼四周,说:“你杀了我吧。”他迟迟下不去手, 直到和这个叫于学毅的人要擦肩而过了,才随意地划上那么一刀。 血像一根线从脖颈溢出来,于学毅捂住伤口,哮喘一般嘶嘶有声,乱走到树下。 李继锡匆匆回头看了一眼。干净得像电视剧里的侠客。他有些欣赏自己了,因此像 戏台上的武生,在街道斜插着碎步疾走,直到前边横刀立马,站了一员大将。 “呔,来将通名。”小瞿将气枪瞄准李继锡的眼窝。 李继锡要瘫软了,又被后头混杂的喊叫声刺激了,因此鱼死网破,困兽犹斗, 挥刀去刺,那英雄却是急急用枪杆来挡。乒乒乓乓七八个回合,小瞿抵挡不住,被 划伤了脸。就像有一道火沿着半边睑烧起来,小瞿吃惊地摸,摸到一手血,惊恐地 跌坐于地。 在被扎成蜂窝煤前,小瞿喊了三个名字,依次是哥、妈妈、兰慧。 这时,兰慧正骑着自行车奔在回娘家的路上,心中充满了被击败的屈辱感,她 对自己说,“不要理小瞿,不要理,以后就是他来求,也不要理了。”她将在第二 天早晨搭乘最快的中巴车赶回来,乘客们看见了无穷无尽的哭泣,不一会儿,她头 伸出车窗呕吐起来。她确信这是身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