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十年前,一个外乡人在真理路二十七号,从一位破落贵族的手中,买下了一个 足以喂养上百匹马的马厩,并将其改造为一家旅馆,取名为“皇帝光临”。 “皇帝光临”旅馆之名,来源于几个世纪之前,曾有一位后来成为皇帝的人, 在他早年落魄时,在这个宽大的马厩里枕着刀剑、盖着麦秆和稻草过了一夜。可是 他在黎明到来之前就被冻醒,因为他的坐骑太饿了,整整一晚都在嚼食那些被他当 成被子覆盖全身的麦秆,直到把所有的草料都咀嚼殆尽。不过,也正是寒冷让他提 前苏醒,使其得以逃过天亮时赶来捕杀他的追兵。 此位仁兄于数十年后登上大位,为了纪念那寒冷的一夜,他专门在宫廷里让人 根据他的记忆,建造了一间小小的马厩,并且铺上当季收割的麦秆。每个月,他总 有那么几天,会去那里睡上几晚。开始的几年,他是一个人去,在那里他彻夜思考 着王国的发展大计;后来,他会带他的妃子去,没有几个女人甘愿在那里与他同床 共枕,她们细嫩的皮肤常常被麦秆划伤,只有一个年老色衰的女人总是乐意在那里 与他相伴,她后来被册封为皇后。 “皇帝光临”旅馆分为上下两层,一楼被分割成一百余个小隔间,每个隔间都 铺着麦秆,以此来接待那些南来北往的过路人。很多人慕名而来,为了能在这里体 味一下做皇帝的滋味,虽然,他们的鼾声常常被马嘶打断,汗臭与马粪交织的味道 也常常扑鼻而来。 本地人亦常常光临此间。我的堂兄弟霍顿先生,每个周末,都会轮流带着他的 好几个情人来此幽会。每月的第一周,他带的是寡妇温丽女士。在她的丈夫被酒精 夺去生命后,她一度也将自己浸泡在酒精之中,直到半年后我的堂兄弟以一个拈花 惹草之徒惯用的手段,将她从丧夫的悲伤中拯救出来。第二周,他带的是有夫之妇 芙特女士。此女士在我们这里曾大大有名,因为据说本镇不少的成年男子,最初都 被她残忍地夺去过贞操。第三周,他会拉着蜜棠小姐的手踏入那些麦秆丛中。蜜棠 小姐是他所有的情人中最小的一位,她看上去就像个瓷娃娃,却以异常的早熟深悉 男女之事。第四周,我的堂兄弟霍顿先生会与他的初恋情人在此相见(我不能点她 的名,因为她至今仍活在世上)。只有与这个女人在一起,他才什么也不做,仅仅 是坐在麦秆堆上倾诉与谈心。他反复告诉她,那个月的前三周他与那些女人所做的 所有荒唐的事情,都因为他一直爱着她。她耐心地倾听着,像一个神父在倾听一个 罪孽深重的人的忏悔(这一比喻是恰如其分的,因为在我看来,我的堂兄弟霍顿先 生一直把与那个女人的爱情看成是一种神圣的宗教)。有一次,当他再度以一副追 悔莫及的神情谈及自己前三周的罪行时,这个女人拉开自己的胸衣,如同躲在帘子 背后的神父突然掀开遮掩的布帘。就在她准备献身之时,我的堂兄弟却以手遮面, 随后更将脑袋塞进麦秆堆里。他不能接受他的心上人的肉体,而愿意终生将其掩藏 在神秘莫测的想象中。 这就是我的堂兄弟霍顿先生在“皇帝光临”旅馆的风流韵事。每月的前三周, 他快乐地享受肉体,第四周则悲伤地享受精神。就好比是一张年复一年守规矩的日 程表,他的这种安排从未改变。哪怕是刮风下雨,或者是碰上神圣的节日,他与他 的情人们都准时进行着他们每月一次的例行相聚(有关此点,只要去翻阅一下“皇 帝光临”旅馆的住客登记册,就可一目了然)。 不仅仅是像我的堂兄弟这样的男人热爱这里,女人也热衷于此。同样是我的堂 兄弟霍顿先生,有一回正当他与寡妇温丽女士像一对国王与皇后那样踏入旅馆时, 他看到了他的妻子雷娜女士,正被一个男人揽在怀里走出门去。他们在错身而过时 对望了一眼,彼此都有一丝的惊慌。可是,当他与芙特女士在那里再一次遇到雷娜 女士,他们开始变得心照不宣。第三次,他们相遇于“皇帝光临”旅馆,甚至能对 视一笑了。 除了像雷娜这样有身份的女士,像皇后一样光临此处的,还有那些站在路边招 徕客人的女人。她们身体的自由使她们更为大胆,以致常常在半夜三更都会堂而皇 之地来这一旅馆就寝,只不过,我们的犹太人店主会收她们双倍的房钱。在那里, 这些袒胸露背的女人尽情地与客人寻欢作乐,她们从不过问男人的身份。按照住客 登记簿的记录,那里曾住过贩卖大枣的商人、来自远方的信使、偶尔登陆上岸的水 手、耍猴的艺人、制陶的工人,甚至,有几个以乞讨为生的乞丐,也曾在挣够了几 天的费用之后,躺在“皇帝光临”的麦秆上美美地睡上一觉,他们不仅可以梦见做 皇帝,还可以搂着一个姑娘,真切地体味皇帝的幸福——据说,在我们与自由镇开 战的那几年,几个敌军的密探和间谍,也曾化装成商人混迹居住于其间,他们在与 女人们作乐之时,还不忘刺探本地的情报——他们最喜欢光顾的,是我们镇最胖的 那位妓女,因为再尖锐的麦芒都扎不透她厚实的皮肉。 有一段时间,我也常常进出其中。我拿着个本子,记录这些男人女人的故事。 那些走南闯北的客人,总能够给我讲一些稀奇的事情。 比如,有一次,有个客人就跟我说到他碰到的异事。他去一个古老的城市旅游, 刚进入城门,迎面就碰上一个穿着前朝服装的小孩,那小孩手拿一块芝麻糖,兴高 采烈地与他撞了个满怀。正当他要发作之时,却发现这小孩的眉眼与自己有几分相 似,他问那小孩的姓氏,突然恍然大悟:他遇到的,是他的一位高祖父,他穿越了 时光,巧遇了他的先祖。 “这有什么稀奇,我去一个新兴的城市做生意,我还在那里遇到了我自己。那 个躺在街头乞讨的老者就是几十年后的我。我掏空了所有的口袋,将身上的积蓄全 数给了他。因为,看到他,我知道无论我怎样地苦心经营,最终将沦为破产。我周 济他,其实就是在周济老了的我自己。” 这些年,我总是一有空闲就去“皇帝光临”旅馆,以致很多人对我指指点点, 直到有一天,真理路的一家杂货铺突起大火,连带烧掉了整条街,“皇帝光临”也 没有幸免,在海风的吹拂中,旅馆里的那些麦秆燃得特别凶。从此,有关我去那里 找乐子的流言蜚语也随着大火的燃烧而灰飞烟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