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那是个礼拜天的下午,万里无云,清风正吹。梨子小姐正在阁楼上睡觉,她的 丈夫古木先生躺在庭院角落的鸟笼里晒太阳。 那是一个巨大的鸟笼。他花了好几年时间,用了几十捆荆条和竹片,才将它扎 好。有时候,他干脆整天整晚地窝在里面,躺在一堆羽毛、稻草上,只露出一个乱 蓬蓬的脑袋。显然,比起床来,他更热爱那里。有时,我们这些邻居去他家串门, 他就从那里伸出手来与我们打招呼。他客套有礼,是公认的谦谦君子。 梨子小姐在迷糊中听到一声鸟鸣,接着就听到古木先生说了一句:“亲爱的, 我飞走了。” 她没有回过神来,等到晚上她出来给他送饭(他变得很挑食,不再喜欢精细的 食物,而喜欢粗糙带壳的五谷杂粮),才发现鸟笼里连个人影都没有,只留下七枚 还带着余温的野鸭蛋。那是古木先生从大树林池沼边的草地里捡来的,每年冬季, 他都去观察水鸟的繁殖与生产。有几个月,他用尽了自己的热气与热情,试图将那 些野鸭蛋孵化。 从那天开始,好多年里,梨子小姐都没有了她丈夫的音讯——不对,有那么几 年,她常常站在阁楼顶上翘首以望天际,当天空中飞过一群鸟时,她总想在里面找 到古木先生的身影。 有一次,一群迁徙的大雁从我们镇子的上空经过,她似乎听到了与那个下午同 样的鸟鸣。“这就是他的音讯。这个鸟人,他还记得在经过自己的家门时问候一下。” 梨子小姐自言自语。 鸟人古木先生到底飞向了哪里,一直是我们这些游手好闲之徒操心的事情。 有人说见过他在大树林的一棵老樟树上帮着乌鸦筑巢,又见到他在一棵梧桐树 上帮助乌鸫建窝;有人说他参与了喜鹊与斑鸠的住房争夺战,由于替喜鹊主持公道 而被斑鸠啄伤;有人说他白天忙着为白头翁领不到退休金而递状子、打官司,晚上 为维护森林的静谧、安宁而站岗守夜;有人说他对幼鸟们视如己出,对年衰的老鸟 倦鸟看护周到。 当然,也有人指证他经常在林间与流莺们厮混,与老鸨也眉来眼去;说他常常 把花脸鸭与花田鸡的蛋偷偷调换,让它们孵出不同的后代;有人说当苦恶鸟发出悲 鸣时,他就在旁边欢欣跳跃、幸灾乐祸,而当极乐鸟欣喜若狂的时候,他又故意大 放悲声;最要命的是,他时不时在鸟群之间搬弄是非,制造对立,一旦它们大打出 手、纷纷以鸟屎作为攻击对方的弹药时,他就独自躲到最高的树冠上观战、看热闹。 “他不是什么好鸟。”我们经常对这个飞走了的人进行缺席审判,直到渐渐将 他遗忘,又直到有一天梨子小姐哭哭啼啼地跑来告诉我们,她的丈夫古木先生已经 死去,临死之前托邮递员源流先生带回了他的飞行日志及写给梨子小姐的家书—— 自从我的舅舅吕易先生被捕坐牢后,年轻人源流先生就顶替了他的职位。 古木先生的飞行日志是记在某种经过畴晒、风干的热带雨林阔叶上的,这些阔 叶被用牢固的细树藤装订在一起,上面的字,显然是由羽毛笔写就,只是从第一页 到最后一页,字迹越来越潦草(由此我们可以推断,古木先生的手指变得越来越像 鸟类的爪子)。 那些天里,我们通过阅读,掌握了鸟人古木先生是如何飞起来的。 “亲爱的,请允许我不辞而别。我本来想等到把那些野鸭蛋孵出来,再把它们 喂养大,那样,我就可以在它们的脖子上拴上绳子,把绳子的另一头系在我的腰上, 让它们把我带上天了。 “可是,你睡觉的那个下午,正好有一群大雁飞过,它们下到我们家的院子来 歇脚,顺便向我讨要一些水喝。我与它们交谈,无意中透露了我的理想,那就是梦 想能像它们一样飞翔。 “请回答我一个问题,如果你答对了,我们就带你去飞。‘领头的大雁问我, ’我的问题是,人活着最需要的是什么?‘我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它。 “请不要给我愚蠢的答案,因为很多傻瓜都告诉我是食物、粮食。那些每天念 叨着肚子的家伙是不配上天的。‘”领头雁进一步启发我,我还是不知道它要的答 案是什么,我等你给我送饭等了很久,我只觉得饥肠辘辘,我嘟囔了一声:“大雁 朋友,我只是感到腹中空空,感到一阵饥饿带来的空虚。’。领头雁一惊:”古木 先生,你算是勉强答对了问题。世上最有用的不是有,而是空,空虚也是一种空。 人活着最需要的是空气,对于飞翔也是一样。所以,我们愿意将你视为同类。‘ “这样,我就被它们用嘴巴衔着带上了天。” 通过古木先生的日志,我们得知他不久后学会了自主飞翔。“只要你足够空虚, 你就可以像羽毛一样轻。”古木先生这样谈及他的飞行心得。 我们也由此得知了这些年里他作为鸟人的故事。 他先是跟着大雁飞往大树林,在那里它们停留了很多天,以补给体力,同时学 习一些鸟的行为和习性,直到深秋的时候,再跟着候鸟们一起迁徙。在迁徙的路上, 它们遭遇过气流的急剧颠簸,遇到过狂风暴雨;它们逃过了猎人的多次偷袭,以及 几次禽流感的追击。 “看,有只那么大的鸟!”古木先生常常听到有孩子在地上对他指指点点。 “不,那是鸟人!我听你爷爷说过,我们的祖先中也曾有人这样飞翔过。”孩 子的父亲总会这么纠正他。 “嘿,现如今还有人傻到靠披着羽毛张开手臂飞啊!”有些人会这样嘲笑他。 “请不要嘲笑一个有胆量上天的人,如果没有他们,我们永远也造不出铁鸟来。” 也有人为他辩护。那时候,我们地上的人已经制造出了一种叫铁鸟的飞行器,那是 一种身躯庞大、速度极快的鸟,鸟的腹腔是空的,可以容纳、搭载很多人出行。 古木先生的日志写得潦草而凌乱,我们无从知悉他最后是如何死去的,据说, 他就是死于与铁鸟的相撞。有一次他与一只铁鸟在半空中狭路相逢,他来不及闪避, 最终两败俱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