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卖彩票的男生比于小榆还年轻。不明白,我们不去读世界,世界也在读我们。 却并非每个人都有梦可供参照。况且他在打游戏,巷战正酣,一整个上午的心血。 但于小榆记得自己对他说清楚了,说时还以右手食指点着那红色马克笔画的“+X” 符号。 “最后这个号机选,五注。”于小榆递上她的十元钞票。 彩票打了出来,男孩把票子、找回的五元钱和于小榆给的纸条都交到她手上, 也没看一眼便又潜回浴血巷战之中。那票上却只打了一注,五倍。于小榆蹙了蹙眉, 对那男孩说票打错了,要求更改。男孩头也不抬,说是于小榆打票前没说明白,而 票打了也就再无反顾,不能退不能改。 男孩的态度令于小榆很不服气,她小声反驳,却一步也不后退。男孩见她犟, 也就来劲了,目光与指尖依然没离开屏幕上的战场,说话的声音却愈渐昂扬。而因 为他坚持说纸条上的红色“X ”是个乘号,指的是倍增,于小榆忽然感到生气了。 她占住窗口,青着脸解释那“X ”是个未知的代数,是机选数字的意思。男孩一个 劲摇头,始终目不斜视,只是一脸不屑地对屏幕上的巷敌痛下杀手。干小榆感到手 心发寒,语音开始发抖。她把纸条摊开,指着上面的红色符号说起X+Y=Z 的理论来。 这不像于小榆的声音,嗓子有点尖,她自己也感觉不妥。但男孩反而得意,毫不掩 饰地用半张脸笑。一掌冰一拳火,痛击拦路者。 后面来了些买彩票的人,还有一些路过者循声而至。人们眉开眼笑地看于小榆 激越地讲解数学公式,概然率与“X ”的定义。见那卖彩票的男孩不搭理,于小榆 转身对围观的人群重述事件和“X ”的原理,但她越是煞有介事人们越觉得荒谬。 大周末。五元的彩票。人群中有人失笑,也有人按捺住笑意劝于小榆罢休。 那些不及痛痒的好意,竟比嘲弄还让人难堪。 于小榆走不出去。几乎像梦。看似空茫,但她处处碰壁。她茫然环顾四周,有 点怀疑眼前的世界。是这个镇吗?那些人里有平日熟见的脸,有带小孩到肯德基里 买过快乐餐的老翁,有刚才替父亲拿剃刀时瞥见过的妇人,有住得离她家不远却没 多少交情的一个老邻居。她不明白事情何以有那么难说清楚。这些人,像课堂上听 不明白老师授课,也不想明白,只一味在笑的小学童。而就像你无论如何要把《顾 城全集》拿下来一样,于小榆忽然静默了。她用力咽下一口唾液,像豁出去似的, 掏出手机来报了警。 警察来过的,又匆匆走了。也没想问清楚,只登记了两人的姓名电话。人们在 胸前交叠两手。人们在摇头。人们用半张脸在笑,另外半张脸在交头接耳。世界在 徐徐旋转。阳光偷偷地调度小镇上每一幢建筑物的所在。于小榆掉落到漩涡状的情 境里。因为她始终占住那窗口不愿让步,人们遂改到另一个窗口排队投注。没有人 站到于小榆那一边了,连卖彩票的男孩也换了位置。只有于小榆一个人感觉到。旋 转。她被偷换了位置。世界听不懂她的语言。 人们觉得于小榆正逐渐平静下来。起码,她说话的语气没那么激动了。她打了 一通电话到消费者协会。人们听到她用一种礼貌、冷静、办差似的语言在说话,但 显然被对方用相似的语言回绝。于是这女孩平静地向对方要了博彩公司总部的投诉 电话,又把电话打到那里。她等了很久,耐心地应对电话录音的诸般指示。一号键。 四号键。井号键。这次对方似乎友善地建议她向当地的彩票中心投诉,并且不等于 小榆开口,便直接给了她两串电话号码。 于小榆把两串电话号来回试了两遍。预设的电话录音总是把她领到无人之境。 那里空空洞洞,只有破烂的音乐循环无尽。她僵持了一阵,直至耳朵被音乐轰得发 热,脸色凉了,只有缓缓把手机放下。 事情已经没什么看头了。人们耸耸肩,也有叹气的,或摇头,带着剩余的笑意 相继离去。世界慢慢地停止打转,如一只摇摇欲坠的陀螺。 但我们早被世界借走,再不会被放回原处。 卖彩票的男孩高兴得顾不上他的电脑游戏。他才发现自己刚在这场无血的战斗 中大获全胜。周末了。周末真好。他感觉不到于小榆感到的晕眩,感觉不到倾斜的 漩涡,也感觉不到于小榆把手机放进外套的口袋时,手指骨节碰触到的杀着。 一掌冰,一拳火。 他得意地把脸凑前去,在于小榆耳边说:“你就闹吧,有种闹上法庭去。看谁 理你!” 那是个周末下午。午后狂躁的阳光在镇上到处发飙并摇旗呐喊。于小榆却感到 手指冷冷的,像十根小小的冰锥,掌心也寒,无法溶解。她霍地转过身,出其不意, 让卖彩票的男孩看看那苍白冷冽的象牙镯子。 终止世界的摇滚,让它不再扭摆。 旋转的陀螺倒下来。 很清醒,很平静,很精准。 终于/我知道了死亡的无能/它像一声哨/那么短暂 你不会忘记了。这个你从未好好看清楚的女孩。你只知道她自律而安静,一个 人默默地完成所有事情的全部程序。当其他人都在骚动和尖叫的时候,她后退一步, 大口大口吸进一些未沾血腥的空气,然后用染血的手打电话。很快接通。她用洁净 的声音说,我杀了人。 你们都不再说话,也不再注视彼此。都抬起头来静观从窗外倾入的浮光。流光 迟滞,一进来就变凉了。尘埃飘忽于光处,静止于暗中。你等了很久,以为她已经 把要说的都说完了。于是你收拾桌面上的东西准备离开。而就在你站起来转身的一 刻,听到于小榆轻轻地念—— 我背后正有个神秘的黑影 在移动,而且一把揪住我的头发 往后扯,还有一声吆喝: “这回是谁逮住你了?猜!” “死,”我回答。 听哪,那银铃似的回音:“不是死,是爱。” 打电话来的是老先生。上午九点十分,听他那平静得像刚刚坐禅后说话的声音, 你不由得挺直腰,把坐姿调正。他说他已经到书店去问过了,小榆那天要买的光碟 确实是一部日本电影,片名是《何时是读书天》。 “那碟子还在。”老先生顿了一顿,又清了清嗓子,“我替她带回来了。” 那电影你是知道的,就像你知道那首诗的所在。电影说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独 身女人每天靠送牛奶和超市收银员两份工作维生,晚上则躺在堆满书的房子里读陀 思妥耶夫斯基。电影的调子十分平稳安静。你记不起电影的结尾,便猜想自己当初 没把电影看完便睡着了,可又隐隐记得自己曾经为当中的一些情境哭过。它怎么那 样模糊呢?你有点彷徨,便走到书柜那里去找那一本十四行诗集。它还在,而居然 就依傍着《顾城全集》,都蒙了点尘,也有阳光给的吻痕和雨的味道。 你翻了翻,那诗仍在原处。黑影尚在,死在,爱犹存。 下午你再去拘留所的时候,路上下了场像样的雨,溽暑稍逐。但拘留所里因而 更幽暗些,雨激起了满室潮味,尘埃都有附着处。两管日光灯亮得憔悴,管子里像 各养了一只鼓噪的蝉。灯下的人都苍白。 看你把诗集从公事包里拿出来,于小榆禁不住笑了,还拨了拨额前的发绺,手 上的镣铐锒锒铛铛。 “你知道为什么是你了。”她接过那书时,说得意味深长。 你不语。于小榆便翻开诗集,看到扉页上你写的句子。她的目光停留在那上面, 褐色眼珠里慢慢升起一对闪烁的飞蛾。如它们在风中迷失。如它们始终在寻觅彼此。 如它们被一面镜子分隔。于小榆别过脸,狠狠地咬了咬牙龈,眼泪便珠串似的坠下, 流过她冷冷的四分之三的侧脸。 你将在静寞中得到太阳 得到太阳,这就是我的祝愿 傍晚时因为要给案子进行交接,你到刑事部那里与接手的同事谈了一会儿。离 开时天色如墨,雨珠吧嗒吧嗒溅碎在挡风玻璃上。你急于回家,兜了些路,却最终 陷入这城市在周末晚上摆布的车阵里。数条车龙在雨中缠斗,车笛和雨声让你动弹 不得,叫人想起梦中的困厄。这时候接到男人打来的电话,告诉你住处停电,嘱你 雨中小心驾驶,又问起你于小榆的事。你告诉他那女孩终于同意把案子交给打刑案 的律师了,条件是你以后还得给她送书。 “我答应她,会一直把书送到监狱。” 雨还会继续下吧。今晚过后就会浇醒下一个雨季。男人用梦里传来似的声音叫 你好好开车,他会带着狗到楼下等你。于是你微笑着挂断电话,想起十七楼窗外那 一盏坏了的街灯,便耐心慢驶。一路上,仍然有人从车里弹出烟蒂。猫的尸体化作 春泥。你总是在看望后镜,总觉得那里有一双注视你的眼睛,一双栖息的蛾。你凝 视它们便也看见了浮世流光。也看见城市把悲伤的脸凑到窗玻璃上,让雨水冲洗它 的彩妆。 注:文中部分引用文字为顾城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