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八月底的时候,乐曲来荆州出差,带了贵重的烟酒过来,我请他好好地喝了顿 酒。酒酣耳热之际,他提出想去现场看看那师傅铸剑,心里好有个数。他的舌头已 经有些打结,猛摇晃着手。不是我老兄不信任你,绝对不是,咱们是多深的友谊啊, 骗谁你也不会骗我是吧,我被谁骗也不会是你骗我是吧,我就是想看看,亲眼看看, 那、那师傅怎么铸剑,怎么把假的弄得跟真的似的,怎么把新的弄得跟旧的似的, 弄得像千百年前就有的似的。老弟,这就是工艺,最赞的工艺! 我拍拍他的肩,满口答应下来。送乐曲到酒店住下,我就给孟师傅家打了电话。 喂,你找哪位。这次接电话的不是孟师傅,电话里传来的男声不像硬绰绰的头发茬 子,而是卷卷软软的。 请问孟师傅在吗?您是哪位?我是向他订了把剑的。哦,是您啊,我知道我知 道。我是孟师傅的儿子,我爸有事出去了。孟师傅明天在吗?我一个外地朋友来, 就是托我买剑的朋友,想现场看看孟师傅铸剑,他后天就要赶回去。啊,真是不巧, 我爸刚好有事,可能过两天才回,而且他铸剑一般不给人看的。您也知道,现在做 剑的人太多了,人人都说自己找到了秘诀,我可以说我爸这手活,其他人是做不出 来的。您放心,我们一定按期交货…… 挂了电话,我发了会儿呆。还真有些不好和乐曲解释。再一想,也没什么,这 么深的友情,乐曲这点信任还是会给我的,我也不用庸人自扰了。果然,乐曲听我 说完,拍拍我的肩。那好,我就不看了,不过老弟你一定帮我盯牢。这剑至关重要, 靠你了老弟!我郑重地用力点点头。 几天后,我又给孟师傅家去了电话,还是他儿子接的。哦,我爸回来了,正在 给您做呢,您放一百二十个心好了。 转天,我溜了班,凭着模糊的记忆在那戏文似的老巷子里绕了半天,没能找到 孟师傅家那扇小窄门。烈阳高照,窄长巷子悠悠地在我身前身后延伸开去,我的影 子胖胖短短地萎顿在脚边上。我前看看,后望望,巷子里空无一人,金灿灿的阳光 仿佛在空气中晃荡。一股强烈的不真实感笼罩了我。我这是在哪里,在做什么?我 为什么出现在这条窄巷子里? 这条巷子真实吗?往前越过一百年,或者往后越过一个年头,它可能都不存在。 站在晃晃荡荡、迷迷离离的阳光下,我甚至怀疑它是否真实地存在过。就是那把剑, 果真是越王勾践用过的剑吗?那个在传说里卧薪尝胆的人,真的握过那把剑吗?谁 能证明,就凭剑上那几个字吗? 如果不是一个老人晃晃悠悠从巷子一头走过来,我不知道自己还会站在那里恍 惚多久。老人从我身边慢吞吞地走过去,胖胖矮矮的一截影子紧跟着他的脚步。定 定神,我掏出电话打给了老曲。二十分钟后,老曲风尘仆仆地赶来了。他带着我左 穿一下右绕一下,那扇记忆中的窄木门很快出现在我眼前。 老曲拿手拍拍门,没人应声。孟师傅。老孟。孟辉光。老曲的嗓门一声比一声 大,还是没人应声。透过门上的一个小窟窿,只看得见门后巷子的一点局部。 晚上我拨通了孟师傅家的电话,是他的儿子。哦,我一听就知道是您,剑快做 好了。您说那里啊,那是我爸原来做东西的地方。他现在不住那儿,和我们住在一 起,也不去那里做剑了。我们给他另找了个地方,这地方对外保密的。您也知道, 现在做这行的人太多,竞争太激烈了,我爸他是个实诚人。您放心,剑我们一定给 您做好,还有七天吧,七天后一定把剑交给您。 尽管心里不祥的预感翻腾,我还是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没有问题的,不就三 百元押金吗?有名有姓的,还怕他跑了不成。就是跑了他,还有老曲,还有古记者。 即便时间上来不及,我也可以从张师傅,或者那个孙世海那里去买一把剑,谁又能 看得出来这是不是孟师傅做的。况且,孟师傅做的剑就真的高人一等吗?这么一想, 我的心慢慢安定下来。当然,我还是希望自己拿到的真是一把好剑,一把工艺最赞 的剑。 拿货的日子临近,孟师傅的儿子主动打来了电话。他说剑已经铸好,没有问题, 只是孟师傅出了点问题。孟师傅怎么了?我追问,不祥之感终于得到印证。您放心, 剑没有问题,您明天来家里取吧。而且,可以告诉您,这把剑绝对物超所值! 那晚我辗转反侧。第二天,我特地邀上了老曲。我们按孟师傅儿子说的地址, 很快找到了孟家。 在客厅坐定后,孟师傅的儿子捧出来一个黑红漆色的大木盒。他打开盒盖,先 从一侧的格子里拿出一副白色的手套,小心翼翼地戴好,然后将一方绒布垫在左手 食指和中指上,将剑柄拿起来放在上面,再将另一方绒布垫在右手食指和中指上, 沿倾斜剑身的下沿滑行到它的尖端,双手将剑托起来。 他的样子像是在进行某种庄严神圣的仪式。室内的空气仿佛凝滞了,气氛肃穆。 我站起身来,不由地屏住呼吸,凑近剑身,仔细端详那把剑。 剑身修长,剑柄厚重,似有一股气流扑面而来。我扭过头看看老曲,他也表情 庄重,冲我点一点头。 待孟师傅的儿子重新将剑小心翼翼放回盒子里,关上盒盖,室内的空气才仿佛 重新流动起来。我的心情也渐渐轻松起来,想起了关键人物。孟师傅怎样了,您说 他出了点事。 孟师傅的儿子表情肃穆。我爸中风了,就在完成这把剑的晚上。我和您说过, 这把剑绝对物超所值,它很可能是我爸的封山之作了。 啊,老人现在怎样了?我和老曲异口同声。 算是抢救过来了,情况还好。孟师傅的儿子垂下头,我想他的眼眶应该红了。 那,我们去看看老人家吧,孟师傅还在医院里吗?我和老曲对视一眼。我的心 里翻腾起一股愧疚。不用不用。孟师傅的儿子抬起头来,摆着两手。 我们还是去看看吧,毕竟孟师傅是为了铸这把剑。老曲搓着两手,一脸不忍的 表情。是啊,不然这剑我都不好意思拿走呢。我也接口道。 孟师傅的儿子迟疑一刻,点点头。好吧,我爸现在就躺在家里,本来不想你们 看到,怕影响你们心情。既然执意要见,那就见见吧。他站起身来,推开了关着的 一扇木门。我这才发现客厅四周的几扇门都关着。 浓烈的药味混杂着一股说不清楚的复杂味道,从门里涌出来。我屏住呼吸,跟 在孟师傅儿子和老曲身后走进去。孟师傅仰躺在床上,一侧的嘴角斜吊上去,与耷 拉下来的眉毛形成了古怪的呼应。老人眼睛半睁,嘴豁开来,呼吸声一下一下的, 清晰可闻。 似乎看见了我们,老人突然半边身子抽搐扭动起来,仿佛被捆住了手脚的人竭 力想挣脱开绳索。老人的眼睛、嘴巴成了一张被弄乱的拼图。他望着天花板,发出 一连串“甲、甲、甲……”的声音。 那硬绰绰的声音像剑一样直戳过来。我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好像有一只手正 在身体里粗暴地搅动。我记起了一个半月前,第一次看见孟师傅。他硬绰绰的发茬, 硬绰绰的胡茬,还有他像用久的砂纸般的手。 孟师傅的儿子奔到床边,轻轻拍抚老人的肩膀,想让他镇定下来。他嘴里重复 着,我知道,我知道,爸,我知道…… 回过身,孟师傅的儿子脸上带着明显的不安和忧戚。他冲我们挥一挥手,我和 老曲默契地退出屋子。孟师傅的儿子随即跟出来,轻轻带上了屋门。 屋里依然传出硬绰绰的声音,甲、甲、甲…… 我的身体有些僵硬,双脚直接将我带向大门。等等。孟师傅的儿子将木盒抱了 过来,将它放在我手上。我不敢看他的脸,动作机械地接过木盒。 我爸一直怕我向你们多要钱,所以他一直念叨价、价、价的,哪能呢,说好的 价格。 我这才想起来,还没有付钱。 我提着木盒逃一般离开了孟家。巨大的愧疚在我身体里翻涌,仿佛我手上拎的 剑穿透孟师傅的身体,导致了病床上那悲惨的一幕。我甚至开始后悔,为什么坚持 要看一看孟师傅呢…… 接到我的电话,乐曲兴致勃勃赶来荆州拿剑。我的心情已经恢复了平静,生活 以它日常的质地拂去了愧疚之感。不过七天时间,人是多么容易健忘。 我抱出沉甸甸的木盒子,在乐曲面前打开来,学着孟师傅儿子的样子,小心翼 翼地戴上白色手套。我将一方绒布垫在左手食指和中指上,将剑柄拿起来放在上面。 再将另一方绒布垫在右手食指和中指上,沿倾斜剑身的下沿滑行到它的尖端。一用 力,我将整个剑身托在了手上。 可是,可是,我的心忽然莫名地一颤。剑很沉,锋很利,熟悉的菱形底纹,稀 奇古怪的鸟篆文,越王鸠浅自乍用铨。可是一种不祥的直觉,突然间攫住了我的身 体。 我仿佛又站在烈日下一条空荡荡的巷子深处。 一团疑问在晃眼的光线中,恍惚而起:这把剑,真是孟师傅亲手做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