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先说我的老家吧,要不说,什么都像在半空悬着,落不到实处。 我是山西人,老家只会在山西,不会在别的什么上等州郡。依《郡望百家姓》 上的说法,韩姓出自“南阳”,可说是南阳韩氏,那是宋代的事,说不定更早。按 说我可以说祖籍南阳,想想并不妥当。近世以来,河南的名声比山西好不到哪儿, 犯不着为了一个子虚乌有的“郡望”,背上欺宗灭祖的名声;南阳那儿即使是祖, 也是远祖,没有近祖亲切。据家谱记载,我家至少自明代起,就在山西南部一个叫 韩家场的村子居住了。 韩家场,现在是临猗县临晋镇的一个村子,更上一层行政区划是运城市。若按 这个县北边那个叫万荣的县里流传的一个典故,想托大的话,还可以加上更上一层 或两层的领导机构。这个典故在我们那一带流传甚广,说出来或许可以加深对我们 那一带风土人情的了解。说是一个村干部,听说名头越大,越好办事,而他又是个 老实人,不能胡说八道,深思之后,便在自己的名片上印了这样几句话:中共中央 国务院,山西省委万荣县,村办企业水泥厂,支部书记兼厂长。 这当然是个笑话,我们这个村子怎么也牵扯不到山西省委,更牵扯不到中共中 央和国务院。 有一点却是必须郑重说明的,就是,我出生时,我们这个镇子的规格要比现在 高些。我是农历丙戌年出生的,相当于公历的一九四六年。当时这个镇子,是个县 城,就叫临晋县。到了一九五四年,厄运降临了,全国大合县,临晋与东边的猗氏 合为临猗县,县治设在猗氏,临晋就沦落为镇了。在此之前,它可一直是晋南平原 上响当当的富县。而我们那个村子,就在这个富县县城的东关口上,与东关大街只 隔一条不会超过十步宽的土路。 东关是旧县城最繁华的大街,说我们村就是县城的一部分也不为过。这一点所 以非常重要,要作郑重说明,乃是因为它不光关系到我们村子的品格,还关系到我 个人的品格。须知,一个县城出生的孩子,与一个农村出生的孩子,是不一样的。 我们那儿有句俗谚,较为清楚地说明了此中的道理,说是“城里的娃娃,乡里的狗”, 意思是这两类动物,都是轻易招惹不得的。 我出点儿小名后,好多人一提起我是韩家场村人,总说我是个乡下人,于是衍 生出许多说法来,或是纯朴,或是颟顸。总之一个出生在韩家场这么个村子里的人, 是不能跟一个出生在哪怕是太原这样重污染的城市里的人相比的,多少会少些文明 的熏陶。我听了心里颇不以为然,觉得他们还是不太懂得中国城乡文化的深奥含义。 一个生长在周围都是农村的县城的孩子,其优越感要远远大于一个纯粹生长在城市 里的孩子。前者有可比性,后者没有可比性。可比性最能激发孩子的潜质,至于是 好是坏,那就全看各人的造化了。 说到这里,顺便说一下我的出生。道理同前,只有将这些最基本的情况弄清了, 往后说什么才能落在实处。不知你留意了没有,刚才说到出生时,我只说我是农历 丙戌年出生的,相当于公历的一九四六年,没有说月与日。加上月与日,再说一九 四六年就不妥了。我出生的日子是丙戌年十二月十二日,换算成公历,已是一九四 七年的一月三日了。上大学历史系的第二年,看到一本《万年历》,轻轻一翻就查 出来了。这是我上了五年大学,现在能想起来的最明确的一个收获。 该说这个家庭了。真担心能不能说清楚。好多时候,是说不清楚的。这次也只 敢说试试看。最好的办法是从头说起。若在戏台上,是要叫板的,我的叫板该是一 声长长的:苦啊! 所谓从头说起,就是从我记事时说起。我不是个多么聪慧的孩子,记事之时, 当在七八岁的样子,也就是上了小学一年级以后。我这里说的是虚岁,没办法,我 小的时候,一直是用虚龄计岁的。 七八岁,也就是一九五三年吧,清楚地记得,我家大门的门脑上,钉着一个白 色的小木牌,比三十二开的书本还要小些。大体说来是四方形,只是上面两个角截 了些,成了一个不规则的六边形。正中墨写的四个字是:光荣军属。 谁是军人?我父亲。 我见过父亲寄回的照片,好几张。一张是单人的,戴着军帽,正中是五角星, 昂首挺胸,胸前的白布胸卡上印着“中国人民解放军”。后来父亲跟我说,这是他 在石家庄的华北军政大学学习时照的。校长是后来成了元帅的叶剑英。一张是戴大 盖帽的,胸前仍是白布胸卡,父亲说是一九五。年,部队在太原驻扎时照的。一张 是与一个战友的合影,两人坐在舰艇上,上面写着“五四年干长山岛”。经我细细 辨认,发现那个舰艇,包括海水,全是假的,像是在照相馆里借用道具照的。父亲 坦然承认,确实是道具。他们是工兵部队,在烟台的长山岛上修筑国防工事,休假 日去了烟台市,在照相馆照的。 不光是军人,还是个小军官。据父亲说,一九五五年授衔时,是少尉,没过多 久就转业了,在德州监狱当管理干部。一千就是三十四年,直到一九九。年离休。 父亲在外地工作,家里当家的是爷爷。 爷爷也不是农民,解放前当过小学校长。我上小学的时候,爷爷早就不当校长 了,在临晋东关街上,开一间韩记颜料店,捎带也卖铁货。从东关口往里走三四十 米的地方,路北,只有一间门面,没有伙计,就他一个人,是老板也是伙计。逢集 的日子,在门前的台阶上摆满铁犁、铁铧等农耕用品,在台阶下放一张单桌,上面 摆一排盒子,盛着各色颜料,主要用处是染布。 临晋街上,三六九逢集,规模很大,方圆几十里都很有名。不管集日不集日, 爷爷每天早上都要将门前那块地,认真地扫一遍。他扫地的时候,常是我上学的时 候,到了爷爷跟前,总有些走不动的意思,磨磨蹭蹭,不想马上走开。每当这时, 爷爷常会说:“想吃个火烧吧?” 我也不吭声,只是更加走不动了,直到爷爷掏出五百元钱递给我,这才欢欢实 实地走开。一九五三年正是旧币兑换新币的时候,我有过用旧币的记忆。旧币五百 元,可能相当于新币五分钱,正是一个火烧的价钱。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在上学 的路上吃一个热乎乎的火烧,该是怎样的福气。 一九五五年十一月,小学三年级第一学期的时候,我随母亲去了山东德州,户 口也迁了去。一九五八年父亲响应国家发出的“干部家属下乡支援农业”的号召, 又将母亲和我,还有三弟(在德州出生)送回老家。这时,爷爷已不开他的小颜料 铺了,成了东关街上最大的百货商店的门市部主任,副的。后来我才知道,这是经 过了公私合营运动,他的小铺合到公家的商店里去了。他因为有文化,成了县商业 局的正式职工。只有每天早晨扫街面的习惯,仍保持着。只是我已长大了,不会在 路过他跟前时,磨磨蹭蹭不想走了。当然,若学校要什么学习用品,或是缴什么费 用,会堂堂正正地向他开口。爷爷呢,每次给钱的时候,总要多给上三毛两毛,算 是给我点儿零花钱。 很长一段时间,我写我的出生时间时,总愿意写作一九四六年。这是因为,写 作一九四六年,我们弟兄四个的年龄,恰好是个平行四边形。 哥哥一九四四年生,比我大两岁,三弟一九五六年生,比四弟大两岁,哥哥比 三弟大十二岁(同属猴),我比四弟大十二岁(同属狗)。两岁是那个短边,十二 岁是那个长边,两个短边是斜的,不正好是个平行四边形吗?这是我初中二年级学 了平行四边形的概念后,首先想到的。能想到这儿,可见我只是笨点儿,却不能说 很笨。 再就是,只有这个扁长的平行四边形的队列,才有可能让我在“文革”爆发的 前一年上了大学,同时也才有可能让我的两个弟弟在“文革”结束后,还没有失去 上大学的机会。我大舅有三个孩子,年龄恰在我与三弟之间,命运跟我们弟兄就大 为不同。时耶,命耶?只能说时中也有命的成分吧。 五弟六弟出生要晚得多。也就是说,我们这个家庭,当时有八口人,就有三个 挣工资的。哥哥工资不高,只能顾了他自己。而父亲和爷爷,合在一起当在一百二 三十元。对一个多数成员在农村的家庭来说,应当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再就是,虽 说家在农村,家里的成年男子,没有一个是务农的。说是一个富裕的家庭,有文化 的家庭,该不为过吧。 是个富裕的家庭,有文化的家庭,却不能说是个幸福的家庭。 一个巨大的阴影,正越来越大地,向这个家庭的头顶聚拢过来。 这就要说到我们家的成分,即家庭成分了。 成分这两个字,几十年了,我一直都弄不清该怎样写,也弄不清它确切的意思 是什么。不是装傻,是真的。是说这个家庭有某种成分吗?显然不是。是说整体上 具备某种性质吗?也不是,似乎更注重历史。真的就是历史吗?也不完全是,同时 也在说明着现时的什么。写到这里,我不放心,查了新版的《现代汉语词典》,在 成字下有这个词条,旁边又加了括号,里面是“成份”二字,也就是说,成分也可 以写做成份。有两个义项,第一是“指构成事物的各种不同的物质或因素”,举例 是化学成分、营养成分、减轻了心里不安的成分。第二义项是“指个人早先的主要 经历或职业”,举例是工人成分、他的个人成分是学生。 再翻“家”字,也没有家庭成分这个词条。才过去二三十年,词典就叫人忘记 这一影响深巨的社会名词了。 我家的家庭成分是富农,一个没有富农分子的富农家庭。 实在说,当年我也没有把这个当一回事。因为在我的记忆里,我家最初是军属。 父亲转业后,每年到了队里分口粮的时候,常说“干部家属怎样怎样”,也就是说, 我和我母亲,是干部家属,我们这个家的成分应当是干部呀。这是不允许的。父亲 填家庭成分时,也得填富农。 最初让我意识到家庭成分可怕的,是初中毕业时的一件事。 毕业考过了,中考招生也考过了。一天傍晚,在我家门前,我妈与一位邻居大 婶聊天。这位邻居大婶有个侄儿也参加了中考,说起可能到来的结果,邻居大婶很 是自负地说,你们家的成分不好,若分数差不了多少,人家会要她那个侄儿,而不 会要我。我妈回到家里,不住地叹气,我在灯下看书,没注意。我妈叫住我,说了 她的担心,前一年我哥哥没有考上高中,今年要是我也考不上,那可如何是好。 “通知还没有下来,你怎么就说我考不上?” “刚才在门前,跟你婶婶说话,人家就说,要是分数差不多,肯定是要她家侄 儿不会要你,咱们成分不好啊。” 一阵悲伤涌上心头。我知道邻居婶婶说的是实话。但不知为什么,忽地一股悲 壮之气涌上心头,扭身对母亲说:“妈,你就放心吧,只要是按成绩录取,录取一 个也是我。” “真的?”母亲又惊又喜。 “真的!” 我的成绩并不是最好的,只可说差不多,敢说这样大胆的话,纯粹是为了安慰 母亲。 那一年的高考怎样,我不知道,知道的是,中考特别难。三年自然灾害刚刚过 去,许多建设项目都下马了,中考招生规模也压缩到不能再压缩的程度。中专不招 生,中技(技术学校)不招生,中师(师范学校)不招生。高中,一个县只招一个 班。我的第一志愿,报的是康杰中学,当年晋南专区最好的一所高中。 没过几天,考试结果公布了。 临晋中学被录取的肯定不会只有一个,我是其中的一个。 康杰中学招收的学生不会只有一个,我是其中的一个。 考上高中,妈妈高兴,爷爷更高兴。妈妈高兴只是庆幸我有书念,不知道考上 康杰中学还有什么别的意义。爷爷的高兴就不同了,他知道考上康杰中学,就意味 着往后上大学不用发愁了。因为我们那儿多少年一直流传着一个说法,就是考上康 中,等于一条腿迈进了大学的门槛。 爷爷的高兴,还有一重要原因,大约一九二三年的时候,他曾上过康杰在运城 办的河东中学。假定现在的康中就是彼时河东中学的延续的话,等于多少年后,孙 儿继他之后进了同一所中学。 晚上,在院子里乘凉,爷爷给我说,康杰姓嘉,是夏县一个大地主的儿子,留 日学生。留日期间,与几个同学办学校,践行“教育救国”的理念。他们还在上学, 怎么办?康杰想了个办法,今年回来四五个人,教一年书,明年去日本继续上学, 另外四五个回来接替他们。后来惹恼了阎锡山政府,办了两年就停了。抗战爆发后, 他将自己家的地契烧了,发动民众,组织游击队,在中条山里坚持抗日。抗战胜利 后,又领导武装斗争,后因叛徒告密,叫国民党特务杀害了。 又说,康杰口才极好,讲起课滔滔不绝,嘴边挂着白沫都顾不得擦一下。爷爷 本来是要读下去的,哥哥弟弟接连去世,太爷爷无心用世,叫他辍学回来经管家务。 回来后,一直在附近村子里当小学教员,还当过编村村长,再后来就在街上开颜料 铺子了。 我小时候,父亲不在家,最为崇敬的就是爷爷。在我的记忆里,爷爷清瘦高挑, 热天一身白布裤褂,走起路来有种飘逸的风度。不光风度好,性情好,还写得一手 刚劲的柳体字,在我们这一带很有名。爷爷总是勉励我好好念书,用他的话说,念 到哪儿家里供到哪儿。 我不敢说爷爷从我身上看到了多大的希望,至少是实现了他当年没有实现的求 学梦想。 就这样,我去了离家一百华里外的运城县,上了康杰中学的高中部。从此也就 离开了韩家场,只有假期,才会回去。 那是一九六二年,我十五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