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送走老何,老蔺终干闲了下来,把儿子召到客厅。天气燠热,老蔺的白背心卷 在胸口,露着松弛的肚皮,宛如戴了个大号的胸罩。白背心穿得久了,早被汗渍染 得微黄,又似放多了碱面的蒸馍。老蔺看着儿子,手里的蒲扇缓慢下来。小蔺长得 酷似老蔺。所以老蔺看他,就像看着年轻的自己。男人的一生,先是儿子后是父亲, 儿子敬重父亲,或许并非由衷;父亲欣赏儿子,却实在是源自肺腑,且不免油然而 生一丝得意。而老何刚才毫不吝啬的客套话,又将这得意凭空放大了若干倍。其实 老蔺有许多话想问,斟酌半天却含笑道,这甜瓜是新买的,尝一块。小蔺吃得满脸 瓜汁。老蔺凝视儿子良久,过了眼瘾,这才问他为何回家,为何事先没有打招呼。 小蔺当然不能说生意受骗,女友分手,就撒谎最近活儿不多,想家了。老蔺当然不 会全信,也不便多问,只是悠长地哦了一声,继续微笑。小蔺倒有些心虚,没话找 话说见你这么忙,文化馆还排戏吗? 老蔺不是容易激动的人。但一来与儿子两年不见,二来说到了文化馆,不由他 不带着情绪。老蔺冷笑一声,说多少年都不排了,文化馆都成收容站了,是个人都 往这儿送,总共十九个编制,有编剧职称的就我一个。小蔺随口说大闯他爸老安, 不也是编剧?老蔺奇异地看了他一眼,老安?你说老安?他也能算编剧?去年考核 报业绩,他说创作了一个新戏《桃花沟的能人们》,那剧本我见过,前年叫《冬去 春来杏花岭》,大前年叫《弯弯河的夏天》,大大前年叫——《金色的秋风》。 小蔺两年未回,信息无法更新,只知道前两个名字,却不料它生命力如此顽强, 横扫春夏秋冬。大概老蔺的确老了,连作品的真名原姓都能忘记。老蔺欣慰点头, 说就是这个,你看吧,文化馆早晚死在这帮人手里。小蔺笑着站起,说还用早晚, 现在也就剩半口气了。老蔺见他想溜,晃蒲扇拦住他,说我有个材料,你好歹是北 京回来的,帮我瞅瞅。小蔺只好重新落座。材料不多,报纸和稿纸各一张。看毕, 小蔺啼笑皆非。原来是一家本市猪饲料厂征集广告词,悬赏三千元。老蔺写了满满 一页,有句是“新世纪的饲料,新世纪的希望”,后边还有自评,朱笔判日“文不 对题,不好”。比较满意的是“拥有猪宝长得快,不尽财源滚滚来”,首尾处打了 两个红钩钩,以示欣赏。小蔺便指着这一句,称赞说还是这个好。老蔺颔首一笑, 说咱爷俩英雄所见略同,我用你妈的名义寄出去了,这种雕虫小技,用真名太失身 份。你刚回家,早点休息吧,明天一早我们剧团有活动,你也去。 老蔺对小蔺说话,从来不用商量、征询的语气。仿佛自己的决定本就无可挑剔, 理解要办,不理解也要办。能理解是小蔺进步了,不理解是小蔺水平低。好在小蔺 早已习惯。第二天五点刚过,老蔺收拾利索,带了板胡,来拉儿子出门。居京日久, 小蔺的生物钟此刻刚到入睡的点儿,当然是痛不欲生;因为痛不欲生,所以极不耐 烦,勉强套了件衣服,一路呵欠连天,随老蔺来到河边。河叫小孤河,水面不宽, 滑城而过。河上有桥,老蔺的剧团就在引桥桥墩处。名为剧团,不过是几个票友老 来无事,借以打发时间。老蔺在剧团里算是年轻人,又有专业背景,当仁不让地前 后张罗。不多时票友聚齐,老安也在其中。大家见了小蔺,纷纷兴高采烈地打招呼, 问些“从北京回来了”、“在家呆几天”之类不关痛痒的话。只有老安含笑颔首。 小蔺见父思子,蓦地想到大闯,记起欠债,便有些心虚。老安偏偏上前道,大闯要 出国了,你知道么?小蔺一怔,茫然摇头。老安笑道,也就是参加一个什么电影节, 傻小子非要去,钱还是老子出的。小蔺说,那该恭喜大闯哥了。老安笑得更欢了。 小蔺只想拔腿就走,好在老蔺道,差不多了,开始吧。 小蔺从小在文化馆长大,又上过一年戏校,知道豫剧是“一鼓二锣三弦手,梆 子手钹共八口”。老蔺一党横竖也就七八个人,连个正规乐队都不够,人人身兼数 职,凡事但求凑合。梆子敲起,锣鼓声动,老吕站在正中,老蔺咿呀呀拉响板胡。 老安从旁边大步上,亮相唱道: 苏维埃的主席真不好干 老沙皇的势力实在凶顽 反革命的武装盘踞冬宫 怎不让伊里奇额头冒汗 老安唱罢,摇头叹息。老吕迎上,从他手中接过一块包袱皮。老吕神情肃穆, 已然入戏。这出戏小蔺再熟不过,正是《伊里奇三打冬宫》。既然不新鲜,他便搬 了个马扎坐下,无力地打呵欠。这边老吕放声唱将起来: 手捧大衣心欢喜 叫一声同志弗拉基米尔·伊里奇 打冬官导师你千万别心急 在前线咱们有捷尔任斯基 老蔺手起弦动,双目微闭,俨然醉在其间。 小蔺听了两句,实在无心去听,就低头摆弄手机。耳畔热闹的戏文可以不顾, 前日冰冷的拒绝也大可不管。美菡的秉性他是知道的,以前也闹过几次分手,虽然 这次动静有点大,但似乎并非无法挽回。小蔺的信息很长,也很动情。从两人认识 写起,直到不久前的抵牾,欢愉浓墨重彩,不快一笔带过。写毕,小蔺浏览一遍, 自觉此信情深意婉,打得动铁石心肠。谁知美菡的回信快而短,只有稀疏的三个字 :何苦呢? 小蔺猛然抬头,这厢“列宁”老安和“斯大林”老吕携手亮相,一并眺望冬宫 前线。唱段到此结束。不少晨练的人围在四周,哄然大笑,鼓掌喝彩。老蔺放下板 胡,双手合十,朝大家致谢。几个票友围过来,听他讲了通二八板之类的唱腔技法, 又一起讨论了“三三四”的戏词格律,听得旁观众人啧啧称是。戏终人散,父子起 驾回宫。县城不大,老蔺又是久居于斯,迎面而来的几乎都是熟人,说的话几乎全 是恭维。老蔺领着儿子,像是牵了条名狗,也宛如身着华服,所有羡慕他教子有方 的话一并坦然受之,只是笑容依旧淡然,浑身散发着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先贤气质。 小蔺却没有他的境界。他已两年未回,时过境却未迁,面前的所有人,包括老蔺, 做的还是两年前的事,说的还是两年前的话,甚至连语气、神态、措辞都没变。小 蔺只觉时光被复制粘贴过来。此刻他的心里,失恋像翻滚的火锅汤,而希望就好比 羊肉,鲜红着扔进去,瞬间变成灰白。 回到家,早饭已经端上。饭毕,老蔺上班去了。母亲问小蔺早上唱的哪一出。 小蔺想也不想就说,还是“手捧大衣心欢喜,叫一声同志弗拉基米尔- 伊里奇”。 母亲顿时笑得流光溢彩,仿佛身临其境,眼角却依稀有星星点点的泪迹。小蔺有些 不解,母亲告诉他,这出戏在当年轰动一时,老蔺演列宁,她演克鲁普斯卡娅。小 蔺故意说他不知道克鲁普斯卡娅是谁,母亲瞥了他一眼,说是列宁的夫人。小蔺失 声笑起来,想,可惜父亲上班去了,不然定要他们现场来上一段。 其实老蔺不用天天坐班。这个特权在文化馆独一无二,也来之不易。文化馆隶 属县文化局,是二级单位中最穷的。像文化稽查大队、图书馆和剧团,都有自己创 收的门路,而文化馆本就生财乏术,还要完成每年三万块的创收指标,上下叫苦连 天。馆长老司穷则思变,拆掉两层老办公楼,地皮卖给了大家乐娱乐中心,每年坐 收六万块的房租。这本是好事。但文化馆是文化人的地界,大家一起受穷挨饿,倒 还能相安无事,一旦日子好过了些,就开始有想法了。老司自认是功臣,有点飘飘 然,第一笔租金到手,交上去三万,剩下的三万谁也过问不得。文化馆的财务多年 来从未公开过,也算传统。但在老蔺看来,以前不公开,是因为没东西可供公开, 现在有钱了,为什么还捂着盖着?他把这意思给几个信得过的同事说了,大家都恍 然猛醒,义偾填膺。老司闻讯,挨个找大家谈话,大家再次恍然猛醒,主动向老司 靠拢。老司也不是什么大度的人,有意挤对一下老蔺,便出台了个新政策:凡是来 馆坐班的,每月发一百二十块钱的全勤奖。这一招有点损。全馆上下一十九人,只 有老蔺以创作为名天天在家,而继续呆在家里,每年要损失一千多块;按时到单位 点卯,无疑是屈服于暴政,颜面上挂不住。陶渊明说“不为五斗米折腰”,在老蔺 看来,不折腰固然重如泰山,五斗米也并非轻如鸿毛,他想兼顾鱼与熊掌,又不愿 向老司投降,想来想去没有办法,居然生病。好在天无绝人之路,老蔺创作的一个 小品得了全省大奖,县委宣传部设宴庆功。席间,老蔺借酒意请部长过问一下。部 长做事当然雷厉风行,酒桌上两句话就搞定了老司,第一句是“我看老蔺还是在家 搞创作”,第二句是“毕竟是老同志,待遇要跟群众一样”。老司有苦难言,当即 表示坚决落实。老蔺的好运还没到头,年底上级来视察,听说文化馆一直没有副馆 长,就随口建议让老蔺干。这连老蔺都始料不及。文件下来,他在家拉起板胡,唱 “老汉我今年五十七,腰不弯来头不低,没想到到老了能提个正股级”。老蔺解释 说腰不弯是身体好,头不低是气节高。其实他已经五十九了,为了合辙押韵,一切 出于艺术,小上两岁也无妨。 上任之后,老蔺开始每周自觉去参加例会。与其说自觉,不如说自发,因为馆 里没人想到他会来,也没人愿意他来。老蔺向来自诩嫉恶如仇,如今照老司的说法, 简直是见人就咬无事不管,好比戏文里钦差大臣八府巡按。文化稽查大队淘汰了一 辆桑塔纳,老司接手过来,整天自己开着,老蔺就要求公布加油的单据;老司领朋 友在大家乐消费了一次,不幸被老蔺撞见,第二天便在会上大讲腐化堕落没有好下 场。如此一来,文化馆立时热闹了,谁不爱看戏?何况戏里还有名角。不过戏再好, 听多了也生厌。老蔺按时开例会以来,总是一副忧国忧民的包公黑脸,不懂演技变 化,缺乏艺术创新,时间一长难免审美疲劳。每次开会,只要老蔺在,半个小时的 会总是一拖再拖;如果不幸和老司意见相左,整个中午搭进去都有可能。大家都是 凡人,买菜做饭接孩子才是天大的事,对老蔺意见极大。他倒浑然不觉,还私下里 找人做工作,搞动员,一道与不良风气作斗争。不料对方说,蔺馆长,您是领导, 我是小萝卜头,您站得高看得远,我倒觉得现在挺好。老蔺为之气结,回家向“克 鲁普斯卡娅”发表一通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独白。 今天会上,老司讲话已毕,照例无奈地问老蔺有没有话说。大家心里一沉。老 蔺一脸淡定,摇脖子道没什么说的。老司难以置信,脱口说真没有吗?老蔺说真没 有,馆里形势一片大好,不是小好,是大好,我高兴得很。大家面面相觑,沉默片 刻后掌声四起,只差欢呼。老司盯着他,怎么听怎么觉得他是在说反话,可又找不 到破绽。老蔺不发言,其他人更是无言可发,例会很快结束,大家鱼贯而出。老司 说,老蔺,没事的话到我办公室坐坐,我有点事跟你讲。 老司是真有事。他今年五十了,以前在县委小车队给领导开车,后来在文化馆。 这两年政绩也有了,手头也阔绰了,不免有了动一动的心思。但提拔是个系统工程, 要走程序,要搞民主测评,老蔺就成了心病。正在苦无良策之际,老蔺却主动示好, 这真是个意外收获。老蔺落座,老司从抽屉里抓出一盒软中华,抽出一支送过去。 老蔺接了,笑道这烟不便宜,一根就要三块三毛三。老司脸一紧,忙说上回在市里 开会,酒桌上拿的,自己抽谁买得起! 老蔺没吭气,呼呼地抽烟。老司在他身边坐下,亲热道最近忙什么大作?老蔺 坦然一笑,说还能忙什么,搞了个小品,省里某剧团看上了,正跟导演商量修改方 案。老司就说这可是好事,回头我跟局里部里汇报一下,咱也投点钱,回头报奖还 能算咱一份。老蔺点头道我去说说看,能不能落实可不敢打包票。老司忙说那是, 那是。话说至此,一支烟已抽完,老司又递去一支,连声道续上,续上。老蔺也不 推辞,就着烟头点燃。其实老蔺也是有事相求,但不知从何说起;而老司满腹心事, 同样找不到切口。两人默契地为难到了一块,于是双双沉默,像是经人介绍的大龄 男女初次相亲,脸上虽都带着笑意,场面却有些尴尬。静默一阵,两人不约而同开 口。老司说“老蔺哪”,老蔺说“老司啊”。话一出口,两人都愣了,随即是大笑。 都是知根知底的人,摊开来说容易得很。老司求和的愿望,老蔺慨然同意。老 司想进步,他何苦去阻拦,况且就算阻拦也无用处。他升任正股级后以身许馆,无 非是想过问一下财务,两人并无私仇,仅是公恨。如今不但没有私仇,又凭生私愿, 与私愿相比,公恨更是可以忽略不计。而他这点私愿,老司倒有些踌躇。老蔺将《 伊里奇三打冬宫》改写成了电影剧本,苦无门路出手,听说老司跟省里一家影视公 司的导演认识,想托他引荐。其实老司跟导演也不熟。前年导演来县里选景,老司 搞的接待,互相留了号码。后来电影改在别处拍了,就没再见过,逢年过节偶尔有 个信息。老司拿这事吹过牛,不想老蔺信以为真。不答应怕是不行,答应了又唯恐 牛皮吹破。思量之后,老司忍痛说正好省里有个笔会,原本是我要去,你就公私兼 顾吧。老蔺当然不知道这是他留的后手,一旦事情不成,好歹报销了开支,也落不 了埋怨。老蔺深感意外,对以前的行为多少有些抱愧,告辞的时候流露出些许感激。 不过这感激并没持续太久。下楼之际,老蔺发现大家乐娱乐中心的人正在清理垃圾, 黑色塑料袋里赫然有几个避孕套的空盒子。老蔺脸色涨红,连连摇头叹息,为刚才 的感激深深不齿。 中午吃蒜面条。母亲做好了饭,匆匆扒了几口,出门打麻将去了。老蔺心情甚 好,嫌饭菜太素,让小蔺去买了一斤猪头肉。父子俩喝了几杯。吃面就肉下酒,也 算一件快事。正吃着,老安来了。小蔺一见他就想起大闯,表情很不自然。老安在 蔺家常来常往,丝毫不客气,拉把椅子坐下,神秘道老武死了。老蔺一怔,说哪个 老武?老安拍大腿道还有哪个,市群艺馆的武艺皋呗。老蔺腾地站起,大声说怎么 可能!年头里开会,我还见他呢。老安说你激动什么,你又不是他爸。老蔺默默坐 下,忽地笑了。老安也笑。小蔺倒有点莫名其妙。老蔺给自己倒了杯酒,端到嘴边 又放下,低声说,为啥?老安说检查出来癌症,晚期了,一时想不开跳了楼。老蔺 不再说话,举杯一饮而尽。老安好像还想说什么,却见老蔺摇头进屋,只好怏怏而 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