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很怕冷的,进山前便准备了五六十瓶药丸,每天大把大把地嚼。果然,整天 冻得跟猴儿一样,都没感冒过一次。但这也未必是好事,据说总是不感冒的话,体 内寒气就发不出来,会形成内症。 无论如何,像我这样的,对这个家庭来说,别的忙帮不上,好好的不生病就算 是立了大功了。要不然的话,会为大家增加多少麻烦啊。 大约两天就吞掉一瓶丸药,空瓶子就扔了。但扎克拜妈妈都细心收集起来,虽 然一时派不上啥用场,但它们好歹都是好瓶子啊,干净的,新的,有盖的,装点东 西绝对不漏的。 其中三个瓶子给了斯马胡力,让他把自己的药粉装了起来。 接着上门讨瓶子的是哈德别克,他要去装散烟粒。这小子小小年纪就抽烟,而 且抽的还是那种老头子们才抽的、用报纸卷的莫合烟,劲大,便宜。整天当着大家 的面,严肃地抽啊,卷啊,喷云吐雾,以为这样就算是大人了。 我给了他一个瓶子,并且教育了他一通,数落了抽烟的诸多害处——浪费钱、 咳嗽、呛人、娶不上媳妇之类。这小子边听边笑,边笑边继续抽。 第二天,北面强篷家的老长工也来讨瓶子了。虽然他老是和斯马胡力打架,还 骂过扎克拜妈妈,但上门要东西那是另一码事,便毫不惭愧。他要瓶子也是同样的 用处。唉,我的药瓶用来装烟粒真是再合适不过了,因为瓶身是扁的嘛,塞在口袋 里平平展展,好取好放。 这个穷困寂寞的老长工一定无限心爱这个瓶子,因为下一次再见他使用时,发 现瓶子已经被用心改造过了——在瓶盖侧边开了一个小方口,瓶口侧边的另一个位 置也开了一个同样大小的口子。这样就不用完全拧开盖子取烟粒了,稍微拧一拧盖 子,旋转九十度,两个缺口一对齐,瓶身一抖,烟粒就出来了。省事又方便,而且 又好玩,抽烟时能显得与众不同。唉,这算是发明吗?肯定算了。一个普通的瓶子, 受到这么慎重的对待,连我都自豪了。 再想一想,一个普通的瓶子,来到山野之中,顿时会成为多么刻意的、复杂的、 用心良苦的事物啊。它是被精心设计过的,匀称的,轻盈完整的,盖子和瓶口旋套 得天衣无缝。天上地下,再没有什么事物能像它那样紧紧地留住一点东西。 不久后,越来越多的牧人陆陆续续都跑来向我要瓶子了,有一个还是骑着马大 老远打听过来的。有时实在没空瓶子了,只好先把药丸倒出来,腾一个给他。但倒 出来的药丸又没处放,只好一口气全吞进肚子。 这片牧场的牧羊人聚到一起时,问候完毕,各自掏出烟盒子卷莫合烟,五个里 保准有三个是一模一样的塑料扁平药盒瓶子。 这是我对大家造成的影响之一。 卡西帕一家是很节俭的,但不知为什么就一点儿也不爱惜衣物。除非特别满意 的一两件好衣服深压箱底,百年难得穿一次外,其他衣服都当一次性的来穿,睡觉 都不脱下来。整天在外面赶牛放羊的,回家后浑身东飘一块西吊一块,风一吹,翩 翩然。等买了新衣服又拼命地穿新的(反正都很便宜)。旧的那件就成了抹布,或 毫不可惜地拆开补这补那,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自从裁缝李娟进入这个家庭生活后,整天为大家缝缝补补,于是衣服的新旧更 替频率明显降低。卡西帕缠着妈妈买新衣服,说这个也是破的,那个也是破的。妈 妈就会呵斥她:“让李娟给你补去!” 衣服破得最快的是斯马胡力,他整天不但要辛苦地放羊,还要辛苦地和人打架。 妈妈总像缝毡子一样给兄妹俩补衣服,针脚长得触目惊心。从这一针到下一针, 恨不能直接划过太平洋。补好后,反而更不结实了——那些线头总是容易挂住路过 的树枝或石片。 而我针脚细密(亏得妈妈提供的针跟牙签一样粗),把裂缝处的布边朝里卷好 再补,补好后,还会另外在里面垫一块大小适中的布片帮衬着密密地缝上,使之更 结实。这样缝好,也不影响外观,只是一块整洁的补丁而已。 由于我本领高强,而且不收钱,大家都非常尊重我这一手艺。当我开始补衣服 时,大家忙得团团转也舍不得让我停下自己的活帮忙插手。有时哈德别克来坐一坐, 也会脱下外套请我帮忙把后背的三角口处理一下,口气极其恭敬、小心。 为了利用好这个技术型人才,妈妈时常会搞些小创意。比如把一件旧衣服的袖 子拆下来,让我帮她缝在围裙上。于是围裙一下变成了罩衣。然后,再要我把没有 袖子的那件旧衣服缝在一条半身裙上。于是,很快就组装出了一条背心长裙。 整个过程中,我按着她的大致思路,精心处理好各个细节,令她十二分满意。 这可不是容易做到的事情!尤其是那枚针那么粗大,要多难用就有多难用。 唉,像我这么厉害的人,应该在毡房门口挂个招牌才对,接点零活赚点零花钱 什么的绝对不成问题。又想起好几年前,在山野里游荡时,曾路过一个毡房密集的 山谷,其中有一顶毡房外就挂着这么一个招牌,上面一个字也没有,只简单地画了 一台缝纫机。进去一看,果然是一个简单的裁缝店,工具只有一把剪刀和一台手摇 缝纫机,收费却毫不客气。 斯马胡力兄妹俩几乎天天都会带一块伤回家,衣服更是天天挂彩。也不知道在 外面都遇到了什么样的惊险,不就是放个羊嘛。 给卡西帕补裤子,发现她的裤子全都破在一个地方——屁股右边,而且全是被 尖锐物挂出的小三角口。我四处找原因,后来扒着她的马鞍一看,难怪,上面有一 个大大的铜饰断了一块,碴口非常尖利。我找来透明胶布,想把那块碴口封住。但 这个姑娘坚决不同意,说太难看了。奇怪,难道穿着屁股上补丁叠补丁的裤子就不 难看了? 大约因为马鞍是贵重的器具,要庄重对待。而衣服裤子都是便宜货(山里没有 昂贵的品牌货)。怎么拾掇都不过分。 我只好不停地帮她在屁股上打补丁。 我的马鞍上也有一个突出的装饰扣,有两次挂破了我的裤子,还有一次挂破了 我的衣服(抱着马鞍往下爬时)。真想悄悄拆掉它,但它毕竟是纯银的,肯定比我 的裤子贵。 我为大家做的这些事情,大约使之多少体会到了品质生活的一点好处。于是再 没人愿意穿着破衣服出门放羊了,多多少少讲究了起来。我要是犯懒了,破衣服接 过来往旁边一扔半天没动静,大家还会很不乐意。 有一次我一连离开了好几天,回家的路上在耶克阿恰巧遇斯马胡力。惊喜之下, 这小子的第一反应就是立刻转身脱掉裤子就扔给我补,周围的人全都笑他,他不以 为意。 斯马胡力的手表也是我的作品。他有一次打架时把手表的金属带子给弄断了, 此后一有时间就取出来研究该怎么修补。看他那么伤心,我自告奋勇前去帮忙。我 直接把损坏的扣襻卸下扔掉。再把表带两端直接连在一起,连接处插入一枚多余的 细轴承,扣得死死的。这样,除了整块表固定在手腕上再也取不下来这个缺陷以外, 根本看不出什么异样来。斯马胡力抬起手腕看了又看,虽然无可奈何,还是对我说 谢谢。此后一整个夏天里,他一直戴着那块表,直到表坏掉了还不得不戴着,根本 取不下来。 大家的几句常用汉语也是我的成绩。斯马胡力会说:“饭好了吗?”妈妈会说 :“一个桶,二个桶,三个桶。”卡西帕会说:“可怜的李娟,我爱你。” 大家都会说的一句话则是:“李娟,对不起!” 至于大家加在我身上的影响,就更多了。 比方说剥土豆皮,我相信大部分汉族人都习惯持着刀由内往外一片一片地削。 而哈萨克人则恰恰相反,也就是说刀刃冲着自己,从外向内反着削皮,皮扑了自己 一身。同样地,用针的姿势也截然相反。我们一般捏着布料缝,从右缝到左。哈萨 克妇女们却反着捏针,针尖冲着自己,倒退着从上往下缝。割东西也同样,右手持 刀,向内割开一条缝,就立刻大拇指抵住锋利的刀刃,利落地扭动刀身,于是便整 齐迅速地割去了恰到好处的一块。 向内使用器具,大约是为了避免对他人的意外伤害,既是表达对他人的恭敬, 又出于安全的考虑。因为只有将危险冲向自己,才会加倍小心,不至于无所顾忌。 而这也是一种准备吧?在寻常生活的细节中习惯了这种准备,面临意外时才不至于 乱了方寸。这种深刻的节制,与动荡艰辛而危险莫测的游牧生活一定有着千丝万缕 的联系。 而我们呢,总是习惯于躲避伤害,我们太善于保护自己了。 我呢,削土豆皮是能模仿到位了,但持针的习惯怕是永远改变不了了。缝东西 时,坐在我旁边的人都很害怕,我每每一抽针,高高地扬起手,旁边的人就会赶紧 仰身躲避,并闭上眼睛,怕我扎了他的眼。 我路过炉子时,看到柴快掉出来了,会顺便踢一脚,把柴踢回灶火中。为此妈 妈和卡西帕常常斥责我,严厉地说那样不好。但我就是记不住。 我扫完地,总习惯于顺便把垃圾(不过是一些碎树枝和糖纸之类)倒进炉火里 烧掉。被看到了也要挨骂。 这大约也出于古老的信奉吧。火是生活中极其重要的物质,应当尊重。而这种 淳朴的尊重,也有对自然万物甘心依赖的意味吧。 卡西帕做饭揉面时总会不时地流口水。我很担忧,生怕流到面团上。后来发现 妈妈也这样,一低头干活,就会长长地流口水。我想,大约是长年累月的艰苦生活, 风吹雨淋的,以致她们的面部神经出了问题,低头时合不拢嘴。然而,后来很恐怖 地发现自己居然也有了同样的毛病,流起口水来止都止不住,一开口,还没来得及 说话,先长长地流一串亮晶晶的…… 卡西帕早上从不洗脸,就直接往脸上抹面霜。我发现这样做很好,非常保护皮 肤。从那之后我早上也不洗脸了,只晚上洗一次。 另外我提水的功力也越来越厉害,一手各拎十公斤,一口气冲上坡绝没问题。 再加L 每天摇两个小时的分离器,手臂肱二头肌高高鼓起,神气活现。 最可怕的影响则是罗圈腿,经常骑马,一骑就七八个钟头到十来个钟头。下马 后,两条腿僵硬,膝盖内侧不能靠拢是正常的事。于是没事拼命跷二郎腿,希望能 矫正过来。 家里经常进城的人是斯马胡力。别看他才二十岁,可患有一种关节病(具体什 么样的病,没人能给我解释得清),整天嚷嚷着这里疼那里疼的(打架的时候除外)。 为此他长期服用一种药粉,是阿勒泰的哈萨克医院给配的,每天吃饭时,用奶茶调 和了吞服。因此,在缺少牛奶的日子里,我们大家都只喝黑茶,也要省出来让他一 个人喝奶茶。而到了夏牧场,大家都有奶茶喝了,我们倒茶时也会单独往他碗里多 多地兑牛奶。 斯马胡力每次去阿勒泰都必定得做两件事,一、复诊;二、照相。而且每次拍 照都去同一个地方(广场),取同样的背景(塑像和花坛),姿势也一模一样(一 手叉腰一手扶塑像)。我估计拍照的老板也是同一个人。 此外斯马胡力还有严重的鼻炎,整天鼻子呼呼啦啦的,说话瓮声瓮气。我从来 没见他鼻子清清醒醒地通透过一天。因此这一次他出发去阿勒泰前,我嘱咐他一定 要去看病,什么都可以不买,一定要买点治鼻子的药。他倒是答应得好好的,结果 药没买,买回了好贵的T 恤和裤子、外套和皮鞋。照片上整个人光鲜锃亮地站在城 市广场的花丛间,严肃而自得。一家人翻来覆去看着那几张照片,啧啧赞叹,都说 城市真好啊,无限神往之。 几乎在后来日子里的所有空闲时分,我们都会摸出那几张照片反复地看,不断 地找出以前从没注意过的细节——T 恤肩膀没穿正啊,耳朵边竖起一簇头发啊,画 片角落有一个过路人的脚尖没有切掉啊……研究个没完没了。照片上的广场干净整 齐地铺着明亮的方砖,花坛里的花重重叠叠、鲜明艳丽。 这一次斯马胡力回来,除了给自己从头到脚买了一身新,还给我和卡西帕各买 了一顶白色的遮阳帽,给卡西帕买了花里胡哨的新鞋子,还买了两盒磁带。我说: “为什么只买磁带不买录音机啊?” 虽然录音机一直都坏着,但大家仍有能修好的希望。每逢家里来了客人,也不 管对方懂不懂,斯马胡力都会诚恳地请人家帮忙修理。于是,客人也不管自己会不 会修,先稀里哗啦拆得满地零件,再逐一拧回原位。然后通电,点击开关——仍旧 没动静。客人就说:“不行了,还是换新的吧。” 我和卡西帕得到的帽子图案有些不同,卡西帕选择了有红色英文字母图案的, 我的是蓝色海豚图案。可戴了没两天,她就非要和我换帽子,用汉语说:“你的! 不是!我的。我的!不是!你的……”妈妈大笑,怪声怪气地模仿这两句话,令卡 西帕很生气。后来才弄明白,她的意思是:“你的太大不适合你,我的太小不适合 我……” 于是我和她换了过来。 又过了几天,吃早茶的时候她把我和她的帽子并排着放在一起端详良久,又要 求换回来。我没意见。 她天天放羊,摸爬滚打的,帽子很快脏了,于是又瞅上了换给我的干净帽子。 这回的说法是:“那个本来就是我的嘛!” 几天后,干净帽子也戴脏了,而我那一顶被我洗得千干净净,她又自个换了回 来,这回根本没有理由。 于是我干脆把两顶帽子都让给了她。 在这方面斯马胡力同样地优柔寡断。他的灰帽子和马吾列的白帽子款式是一样 的。就互换着戴了一下。在场所有人都说白帽子好看,于是他就霸住帽子不还了, 非要马吾列让给他。等马吾列走了后,所有人又告诉他其实白帽子不如原来的好。 他又立刻后悔了,发誓下一次遇到马吾列时一定要换回来。唉,没主见的家伙,不 负责地瞎出主意者。 帽子的事是题外话。总之,从城里回来的人,总是给我们带来巨大的希望和乐 趣。 毕竟县城那么远,去一趟大费周折,困难极了。往往天不亮就得从冬库儿出发, 先骑马去汤拜其的水库大坝,运气好的话,当天就能搭乘从那里路过的拉矿石的重 型卡车到达喀吾图,再坐乡间私人运营的小车才能到达县城——那种小车人满才开, 缺一个人的话,宁可坐等三天也不启程。如果是去阿勒泰的话,到了县城还得再坐 四五个小时的大班车。真是千里迢迢啊。山里的路况又那么糟糕,坐车走那种搓板 路,颠得人到达地方后,胳膊是胳膊,腿是腿的,只好一截一截地分做好几次爬下 车。 我也去过两次城里,每次除了处理自己的那点事情外,还得负责全家人一个月 的蔬菜采办,还要给阿娜尔罕捎各种各样的沉重的奶制品,还要给家人选购皆大欢 喜的礼物。另外,出发前消息一散布出去,周围的牧民们也会纷纷骑马前来拜访, 要求我帮忙捎这捎那的。捎带的内容千奇百怪,比如腰包啊(放羊还戴什么腰包), 铝茶壶啊,避孕套啊,苍蝇拍啊…… 他们拜托我的时候都极认真地说:“我和你的妈妈是好朋友!我们经常在一起!” 他们说的是我自己的妈妈,她曾经在山里生活多年,又是开杂货店又是当裁缝又是 织毛衣又是弹羊毛的,鼎鼎有名。于是,等捎回了东西,自然不好意思收他钱,只 能怨我妈太能交朋友了。 到冬库儿的第三天我决定去一次县城,卡西帕连忙抽空给阿娜尔罕写了一封信, 满满当当两大页,全是哈语,也不知写了些什么。哪有那么多话可说呢?两姐妹才 分开一个星期而已。卡西帕把信纸反复地折叠,最后折成了火柴盒大小,又从本子 上另撕下一页纸把这个火柴盒仔仔细细方方正正包了起来,算做信封。信封上还用 七歪八拱的绿豆大的汉字写了阿娜尔罕的名字,后面又署了自己的汉字名。相当正 式。为什么非要署汉字的名字呢?大约因为户口本和身份证上的名字用的就是汉字, 用汉字强调姓名是郑重的事。 在山里散步时,若遇到不认识的牧羊人,互相问候并自我介绍后,对方总会再 掏出身份证给你看一下,让你知道他的名字写成汉字是什么样的。 如何长途跋涉,如何站在路边长时间焦急地等车,如何在最短的时间焦头烂额 地采购物品……这些都没啥可说的。进了城,最渴望的事情反而是赶紧回家,好把 买到的东西一一分给大家,并且还想象到那时他们会有的惊喜,忍不住为此提前得 意了一把。 此外,作为从山里出来的人,进城最大的感受就是:满街的漂亮姑娘真多啊! 而自己却是那么粗陋、焦灼、不合时宜。 因为一时没找到去汤拜其的车,我不得不在喀吾图的老乡家住了一天。等到了 汤拜其,正在发愁怎么和斯马胡力联系呢,正在托路人传话(哪怕是与我家背道相 驰的路人,也能一路上迅速准确地把消息传递开来。哪怕并不路过冬库儿的人,得 知消息后,也会绕个远道前去通知——唉,牧民的土电话可真好啊),这时,一转 身就看到斯马胡力那小子笑眯眯地牵着马站在那里。 后来在归途上,他才说自己已经连续三天往汤拜其这边跑了,昨天还是和卡西 帕一起来的,希望能第一时间接到我回家。 昨天来等我还可以理锯,若不是昨天找到的那辆车人没装满不肯出发,那昨天 他们该能接到我的。可是,前天还来等什么啊,前天我不是刚离家出发不久吗?哼, 这两个家伙,也不知是盼望着我,还是盼望着礼物。羊也不放了,羊毛也不剪了, 撂下所有的活儿天天往汤拜其跑。 我们俩兴高采烈地边走边说话,穿过一座又一座开满白花的山冈和一片又一片 的阴凉森林回到家。一走出冬库儿南面的林子,就一眼看到我们石头坡上的寂静而 亲切的毡房和门前坐在草地上穿着粉红色毛衣的扎克拜妈妈。我忍不住大喊:“妈 妈!”妈妈也大喊:“李娟!”我又喊:“妈妈!”她继续大力回应:“李娟!” ——于是就这样我们互相喊了半天才走到近旁。虽然这么喊来喊去也没啥意义,但 就是满心欢喜,浑身鼓荡着闪闪发光的热情。 失望的是卡西帕不在……还想在第一时间给她看买给她的新衣服呢。 而且紧接着来了两个客人,他们说了好长时间,喝了三四碗茶才告辞。我觉得 他们只是为了找个方便说话的地方才进我们房子的。他们只是刚巧在山脚下相遇, 聊了一会儿才一起勒转马头上山进我家毡房。天阴沉沉的。我忍抑着极大的热情给 他们倒茶切馕,恨不能立刻把我带来的几大包东西底朝天倾撒一地,让家人惊叹。 等客人一走,我立刻把阿娜尔罕的信先掏出来给斯马胡力,他仔细地念给妈妈 听。念到最后,妈妈流了泪。她说阿娜尔罕很辛苦,干到很晚才下班,手受伤了都 不能休息。 信有好几页呢,还细心地编了页码。之前还嘲笑卡西帕话多,原来亲人之间的 话是说也说不完的。 卡西帕回来时偏偏又有一个路过的客人进房子歇脚。当着客人的面她很拘谨, 只是眼睛闪烁着和我问候了一声,就继续出去赶羊干活。远远地看到客人骑马走了 才跑回来和我大力握手拥抱,并伴以种种尖叫。 我给她买了一对发夹、两副耳环、一串叮叮当当的手链、一件印有金色图案的 红T 恤、一条裤子、一双新鞋和一个书包。另外阿娜尔罕还托我给她捎了一支润唇 膏和一个金色发箍。 看到眼前突然蹦出来这么多好东西,她兴奋得直搓手,简直不知该拿起哪一样 看才好。阿娜尔罕的信更是读了一遍又一遍。 晚饭她也不好好吃,这姑娘坐在矮桌边把礼物一件一件仔细地看了又看,茶都 凉了也没喝完。到了该睡觉的时候仍兴奋难消,就着太阳能电灯没完没了地细数家 珍,赞叹连连,害得大家都睡不成觉。 第二天早上她早早地就起床,继续逐一欣赏一遍后才去挤牛奶。 吃早茶的时候,她把自己从过去到现在所有最宝贵的私人财产进行了大盘点, 将一件很少穿的白T 恤、一条前几天刚买来的新的方格长裤、斯马胡力从阿勒泰给 她买回的那双一次都没舍得穿的新鞋等等统统翻出来,和昨天刚得到的礼物放在一 起继续不厌其烦地过目,使得早茶好半天才结束。 早茶之后,收拾完房子,赶了羊回来,又坐在那里摆地摊似的一件一件摊开那 些宝贝继续深深地看……那股劲儿简直快让人哀叹了。 我忍不住说:“卡西帕真是个巴依(财主)啊!” 遗憾的是,给卡西帕的裤子居然买瘦了,只好嘱咐她穿的时候里面千万别穿毛 裤秋裤…… 过不了多久,传来县城里熟人过世的消息,于是妈妈准备第二天去县城吊丧。 出发头一天,妈妈几乎忙碌了一个通宵,想尽可能多地干完第二天的活。我半 夜醒过来时,太阳能灯还亮着,妈妈已经和衣睡下。但只睡了一两个小时就起身出 发了,那时大约凌晨两三点。 上次我骑马到汤拜其,到了有路的地方就搭车去的喀吾图,但这次妈妈得一直 骑马到喀吾图。 接下来的一整天里,我们都在算着时间:此时妈妈马上到喀吾图了;此时妈妈 在喀吾图喝茶了,马卸了鞍子寄放在亲戚家了:此时妈妈已经在县城了:此时妈妈 该坐上回喀吾图的车了…… 因为时间紧迫,妈妈当天去得当天回,而且还有那么多的事情得办——昨晚, 卡西帕写给妈妈的购物清单要多长就有多长,况且斯马胡力又补充了许多。 这一天过得无比漫长,清晨和傍晚只有卡西帕一个人挤奶,我熬牛奶并捶酸奶, 哈德别克来帮我们赶小羊。到了晚上,我们睡得很晚,一直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到了十点多的时候,新来的小狗突然无缘无故叫个不停,卡西帕便不时地起身去看, 那么冷,她也不顾。后来我们终于蒙蒙咙咙睡着的时候,隐约听到妈妈在远处叫斯 马胡力的声音。我们顿时睡意全消,统统爬起来往外跑。妈妈扛回了一个大大的编 织袋子,袋口烂茸茸的。第二天才听妈妈说搭摩托车回喀吾图的时候,捆在车后座 上的袋子口给搅进车轮了。但是那时,当我一眼看到妈妈扛着那么破的袋子深深地 躬着腰,疲惫地走在月光下,心里突然很是酸楚。 卡西帕衣着单薄地蹲在炉子前生火烧茶。她兴奋得要死,才分别一天,就跟几 年没见似的夸张。妈妈把带回的东西一样一样从袋子里掏出来骄傲地给我们看,像 是一个最最富裕的母亲一样。 袋子里有给卡西帕和斯马胡力买的雨靴。卡西帕的新皮鞋。还有一台小小的录 音机,两节电池,一面镜子,一个黄澄澄胖乎乎的高粱扫把,七八只馕摊上出售的 漂亮油馕,还有洋葱、芹菜、胡萝卜,四只苹果,接着又源源不断地掏出一公斤糖 果、一包饼干、一件新衬衣……这只破破烂烂的大口袋简直跟魔术口袋似的神奇。 斯马胡力赶紧给录音机放进电池,打开一听。里面已经放人了一盘哈语笑话集 的磁带,大家边听边笑。滚烫的奶茶端上来后妈妈一碗接一碗不停地喝,真是冻坏 了啊。 妈妈把糖果锁进箱子之前,从里面抓出一把给我们一人分了两颗。我这么大年 纪了还吃糖,真是很不好意思。但在山里,糖太诱人了,实在没法庄严地拒绝。斯 马胡力吃得很快,没两下就咔吧咔吧嚼完了,于是我又分了一颗给他。 第二天早上起来再仔细地检阅妈妈带回的东西。卡西帕的雨靴是明亮光滑的红 色,我想象卡西帕穿着它走进潮湿的森林里赶牛时的情景,一定像红鞋子精灵一样。 而斯马胡力的雨靴极长,极厚,里面还有一层厚厚的绒毛,一定很暖和。从此 他再也不用每天一回家就赶紧脱掉湿漉漉的皮鞋和袜子,把泡得发白的脚趾伸向炉 火。 ——我想起来了,马吾列家的商店也有卖这种雨靴的,当时妈妈看了又看,捏 了又捏,很想买给斯马胡力的。但太贵了,要七十五块钱呢。但这一双在县城市场 里只卖四十五块。马吾列也真是的,连自己丈母娘的钱都想赚。 妈妈带回的镜子真好,又大又圆又干净,没一个豁口。我对着照了半天,托卡 西帕的福(我的小镜子买一面,给我弄丢一面),有一个多月没照过镜子了。 这天早上妈妈起得比平时晚一些,和卡西帕挤完牛奶回来时嚷嚷着浑身疼痛。 她说当时着急回家,连夜赶路,马骑得太快了。 算算看,奔忙了整整两天两夜,中间休息的时间加起来不过五六个小时,真辛 苦啊! 我很早就起来洗涮、烧茶,但柴火很湿,半天水都没烧开。好容易烧开了,冲 茶时手一抖盐又放多了。这个清晨的早茶糟糕透顶,但大家仍在兴奋之中,都没怎 么介意。 早茶后斯马胡力去放羊,妈妈继续整理从城里买回的东西及葬礼上带回的礼物, 其间又分给我和卡西帕一人一颗糖。我的那颗是山里很少见的芝麻糖,吃完后意犹 未尽,展开糖纸细细看,上面写着“蚂蚁上树”。我便把这句话解释给卡西帕听, 卡西帕吓了一大跳——为何芝麻糖叫这么个名呢?她仰脸看着天窗,拼命想象蚂蚁 爬到一棵大树上的情景……想到最后,做出一副恶心的表情。我趁机对她形容昨天 晚上洗青椒时剥出一条青虫子的情景:有这么长,这么胖,绿绿的,软软的……卡 西帕大叫一声,跳起来就跑了。 妈妈不在时家里空荡荡的,再怎么说话啊笑啊闹啊,都觉得冷清。妈妈一回来, 大家这才安下心来似的,实实在在地快乐着。 上午,妈妈继续规整着新买回来的所有的物什,她在木箱里翻半天,找出一块 别人回礼时包扎糖果的鲜艳的玫红色绸布,毫不可惜地裁掉一大块,用来裹在新扫 把易断的高梁秆根部,扎得紧紧的缝上。我开始很不以为然,心想扫把嘛,毕竟是 用来扫脏东西的,很快就会变得又脏又破,随便找块破布缝一缝不就得了,何必浪 费这么好的新布呢? 但是做出来后,不得不承认——实在太漂亮了!感情充沛的玫红色和高粱秆的 金黄色配在一起竟如此地华美温馨。妈妈将其挂在墙上,俨然成了房间里最抢眼的 装饰物,都让人舍不得用来扫地了。于是平时只用来扫花毡,扫完后又端端正正挂 回去。 至于扫地么,大家还是用我制作的芨芨草扫把。我们把它从塔门尔图一直带到 冬库儿,一路上都没有扔。扫得松垮不成形的时候,总会有人坐下来仔细地修一修。 从中午开始妈妈进入了漫长的补觉之中,斯马胡力赶羊回来的时候,她还在深 深地睡着,似乎睡梦中还在从城里焦急地往回赶的途中……在寒冷的月光下,在冷 清无助的林间小径上,马儿仍然带着妈妈和烂烂的编织口袋,孤独地奔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