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在这样一个夜晚,酒吧门被猛然推开,一男一女走进来。感觉上有点像史蒂文 ·斯皮尔伯格关于印第安纳·琼斯博士冒险电影里的情节。气氛、时间都刚刚好, 如果男人这时倒地不起,女子手拿着和宝藏有关的羊皮地图,我也不会多惊讶的。 女子起身走过去微笑招呼,一个刚才似乎完全不存在的黑衣小伙计也忽然从空 气中应声出现了。 这对男女身上似乎带着雨天的气息,他们从我身边飘然掠过,在屋子的另外一 角坐下。我只能看到男人的背影,女人那清秀小巧的脸隐藏在角落的阴影里,有点 孩子气,像是只乖巧的白兔。小伙计为他们端去饮料,是女子刚才喝的红色液体。 两人与女子低声郑重地交谈,看样子是有什么事情要讨论,三人间回荡着显而 易见的默契。 出于无聊,我回到手边的《隋炀帝艳史》上来。翻了几章后,我忽然意识到, 这类中国章回体小说缺乏明确的逻辑线,如同隋炀帝所建造的迷楼或我刚才迷路的 古城,是一座循环往复的迷宫。 在每一个章节中,作者极尽渲染隋炀帝荒淫奢侈之能事。但整体来看,这类故 事如此类似,就好像一条用回形针穿起的项链一样,没有出口也没有入口。如果不 是时间或者地点在发生变化,你会担心写故事的人最后莫名其妙地停留在某一个点 上就此静止,或者说,无穷无尽地循环下去。 简直是死胡同啊。丢下书,我喃喃道。 在现实生活中,女子和丈夫的关系也进入了死胡同。最终,在三十岁那年,女 子提出离婚。 可想而知,这种在外人看来毫无道理的离婚很是不易。但女子在她七年(尤其 是近三年里)的职业经理人生涯中学到了如何坚守底线,对各种阻碍无情而耐心地 进行摧毁,从而达到目的。 丈夫大受打击,在他看来,他们的夫妻关系虽然不那么尽如人意,但无论如何 也不至于要离婚。他一开始坚决不同意离婚,并且试图弥补(虽然怎么弥补他也不 清楚)。但一来女子已经买好房子提前搬了出去,二来他本性也不善于特别坚持什 么。最终,他妥协了,在离婚书上签了字。有赖他的温和,两个人最后还如同朋友 般吃了顿饭散伙了事。 故事虽然讲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但我想,离婚后,女子的人生并未像她所期待 (天知道她在期待什么)的那样勇往直前下去。如若顺利,她早该变成她上司那号 人物,天天坐在办公室中发号施令了,何至于跑到这个什么古城里来开酒吧。 “我说,”女子看看我的杯子,“换种喝的可好?” 我抬起头,发现女子已经结束了和那边的谈话。 我忽然意识到,身边的这四个人,小伙计、女子和那陌生的一对儿有什么共同 处,或者是他们都身着黑色,修长典雅,也或者是他们的相貌都端正清秀,当然那 个男人的脸从始至终我看不到。也许是我喝多了,我总觉得这几个人还有一种很难 诉诸语言的共同之处,就是都带有些许冷漠,这导致周围的空气发生了些微改变, 温度有所下降。 “不能再喝酒了。”我揉了揉眼睛。女子不愧为酒吧主人,善于察言观色,这 SANGRIA 的后劲果然上头了,让人觉得飘忽不定。 “还是来杯蜂蜜香草茶吧,是自己种的。” “那就谢谢了。” “那么,酒吧老板究竟是何时介入你的人生的呢?” “不要着急,”女子微笑着摆摆手,“先尝尝这茶如何。” 她递给我的那杯琥珀色的茶散发出温暖的太阳般的气息,混合着蜂蜜和柠檬味 道……怎么会是柠檬味? “这种草叫香蜂草,英文叫Lemon Balm,叶子有柠檬的香味,我把它种在外面 的花坛里,拿来冲茶很是解暑,对胃也有好处,正好给你醒酒。” “就像大太阳下的树阴一样,”我慢慢分辨那微妙的滋味。 “到目前为止,这怕是我听过的最为贴切的形容了。” 酒吧男子其实是在女子离婚期间不知不觉进入她的人生的。据我所知,那个小 酒吧地点隐蔽,外人很难发现。但它恰好在女子买下的住所附近,因此,她很快就 成了那里的常客。 严格地说,酒吧男子的长相并不能称得上英俊:已届中年,三十到四十岁之间, 中等个子,第一眼容易让人误以为是瘦弱,实则肌肉结实紧绷,这一点从他卷起的 袖子和半开的领口处便可窥看一二。头发短短地贴在头皮上,通常总穿着一件棉布 衬衣,下着休闲布裤和球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即便如此,他的脸却仍旧有着极为引人注目之处,那就是线条的绝对洗练和干 净。这么说吧,这张脸简洁到了好像比正常人要少长了些什么的地步。当他低垂眼 睑的时候,一切表情都一扫而空,甚至还包括体温。你会觉得此人被冰冻在了某处, 时间可以被忽略不计。目睹此景,女子脑海中不时浮现出希腊诸神的形象,那是她 过去在假期中在大英博物馆和希腊当地看到的。在月光下宛如活物的云石面孔。 女子当时正被离婚中的各种琐碎问题搞得焦头烂额,双方父母和丈夫隔三差五 便要打来电话对她唠叨一番,两人的财产也分割不清。但不知为什么,第一次来到 这个酒吧,在与男子交谈片刻后,她便有种平静感,似乎烦恼离自己远了些。 有可能是男子的说话方式给她带来了这种心平气和感。 第一次交谈发生在男子向她推荐酒精饮料的时候。顺便说一句,他推荐给她的 第一款酒正是SANCRIA.女子顺便问他要烟灰缸,因为心情烦躁,女子在那段时间似 乎染上了烟瘾。她问男子是否抽烟,他回答以前抽,但现在不抽了。 “因为吸烟有害健康么?” 他平静地回答:“其实,上瘾也需要坚持的。” “你有过烟瘾?” “曾经有过。” “后来呢?” “后来懒得坚持了。” 这就是他们之间通常谈话的形式,男子对她提出的所有问题,都耐心一一作答。 他的答案总是奇妙地不具有现世性,也就是说,那不是日常琐屑的回答问题方式, 而是充满哲理和置身事外的宁静。这对于沉浸于各种琐事,例如家产如何分啦、车 子归谁、猫归谁啦等等的女子而言,就像一贴有舒缓作用的清凉剂。 如果继续追问他“为什么懒得坚持”,男子或者一笑,或者反问:“为什么要 坚持呢?”那回答就会如同到达终点的最后一班地铁一样,缓缓地,就此不动地, 永远不会开启般地停下来。这种若无其事心平气和地到达终点的感觉,给女子留下 了深刻的印象。 她有时候会想,如果父母、丈夫当时提出的种种关于离婚的问题,能如此平静 地被截停在电话线的那头,那该是何等幸福的事情啊。 逐渐地,如果不加班,女子养成了去店里喝上一杯的习惯。 一开始,她这么做是下意识想躲避打到家里来的无穷无尽的电话,她很后悔把 新家的电话告诉了他们。 后来,她发现酒吧里的三明治和意大利面相当美味,尤其后者,番茄、胡椒和 新鲜罗勒的搭配,简单、清淡却滋味无穷,配上新鲜的紫甘蓝沙拉,简直是在自动 滚人人的胃中。因此,每逢加班回来肚子饿了,她就会去店里吃点东西。 晚上,只要是在酒吧里,男子要么是坐在角落里看书,要么就是在柜台后忙碌 或静静站立在那里,一动不动。这种姿态给予当时处于焦虑中的女子莫大安慰,仿 佛他的存在能使她镇静许多。 女子发现,男子的知识面广博至极,他似乎随便就能就某个历史、军事问题或 经济问题给出相当详尽的回答。多年的公司工作让女子知道,只有真正对某个领域 了若指掌才能给予一个外行这样条理清晰、逻辑严密和简单易懂的回答。最难得的 是,他从没流露出任何炫耀或自得之意。 有一次,女子意外地发现,此人对于古典建筑的部件和历史有着极为精确的知 识。她毕业于某大学的建筑系,而对方似乎比自己这个科班出身的人都要渊博许多。 好个奇妙的人物,她心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