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我目瞪口呆:“这也叫回答?” 女子略带好笑地看着我。 我随即意识到她(或者说男子)在讲这个故事之初所提的条件,无数种疑问就 这样硬生生地被吞入黑夜中,好像石头扔到枯井里,发出了干涩遥远的咕咚声。 咕咚声在井壁微弱回荡半晌,我终于开了口:“吸血鬼,你是说,吸血鬼?” “嗯。” “永远年轻,吸饮人类的鲜血的那种?” “是的。” “没有影子,怕见阳光,害怕银子和大蒜?就是那种用桃木刺破心脏就可以杀 死他们的吸血鬼?” 女子微笑:“虽然有不少误解,不过看起来你倒相当熟悉吸血鬼嘛。” 在这当口,我匪夷所思地想起那年自己在大熊猫保护基地看到的情形:在山坡 上,几只大熊猫悠闲地晒太阳,这个场景就像飞行器一样在脑子里兜兜转转,连我 自己都奇怪,这当口何以成了熊猫爱好者呢。然而,无论怎么努力,我脑子里连个 像样的问题也找不出来。 我摇了摇头,用手搓脸,不行,熊猫还牢牢地坐在我的脑子里,晃也晃不出去。 我做了一次深呼吸,再次将所有的杂念从头脑里扫除掉。 “那么,你……你就相信了他是吸血鬼?” “奇就奇在这里,”女子说,“从他说出这个事实起,我就相信了他。这完全 要缘于当时当地,我所感觉到的那种气氛。而那是绝对的个体体验,无法言传,因 此,我希望你也能姑且将我的结论作为前提接受下来,如何?” “好吧,我接受。” 心神稍定,女子意识到,自己并不特别恐惧,恰恰相反,她好像有种置身事外 的感觉,仿佛电梯中是一个与她完全隔绝的世界,与现实感之间隔着一层薄如蝉翼 的轻纱……不知为什么,她意识到自己刚才看到的东西并无敌意,确切地讲,无论 是邪恶也好,危险也好,由于男子的存在,它们就像被夹在书页里扁扁的干花,成 了标本一样的东西,无论之前如何张牙舞爪,那东西现在都无法伤害到她了。 男子和她继续坐在凳子上一起沉默,万物无声,连她身边十米处小区里的喷泉 似乎也已经沉入最深的睡眠。天空中只有几颗零落的星星,没有月亮。奇怪的是, 她目力能及的天空并不黑暗,反而被一种奇特柔和的光线照亮,白色的云清晰可见, 而且在急速变换着形状,从头上无声掠过。 不知道这样坐了多久,男子站起身来:“你该回去了。” 女子听话地站了起来。 男子轻轻拉住她的手,这是男子第一次与她发生身体上的接触。女子的手腕似 乎被一股力量轻轻托起,自动停留在空中。男子的手指纤长有力,温柔地似握非握 包容着她。他的手没有一丝温暖的感觉,奇怪的是,也不是冰冷而令人不快的。被 他握住的时候,有种奇特的虚无感从他的手指传达到了女子身上。 他就这样轻轻拉着女子,如同滑行般回到楼下。 “别多想,”他说,“回去好好睡一觉。” “哦。”女子愣愣地回答。“ 他忍俊不禁,将她的手拉至面前,轻轻吻了下她的手心。 如男子所说,女子果真一上楼便倒在床上,沉入了深海般的睡眠。 凌晨,她醒来喝了口水,发现那奇特的虚无感还存留在身上。然而这虚无感却 是实在而沉甸甸的东西,带着微妙的安慰之意。 顺便说一句,在那天晚上,男子送她回到大厅的时候,所有的痕迹都消失了, 血脚印和电梯里的血迹都已经被打扫得千干净净,墙面洁净,地板像镜子一样光可 鉴人,就像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过。 女子看了看表,午夜十二点——这是一切都有可能发生的时间。 我本该问她,有一个吸血鬼做朋友,有什么感受?他们是否真要靠人的鲜血为 生?他究竟是怎么变成吸血鬼的?她到底为什么相信对方的话?但最终,这些话语 没有成形便消散于黑夜之中。 正如女子事先所声明的,这些问题是不该存在于有吸血鬼的世界的。我凭借本 能意识到,有些话语一旦出口,必将使得什么东西丧失殆尽。 角落里的那对男女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 在那夜之后,女子的脑子里如同有一百多只印度次大陆的大象奔跑一般的问题 纷至沓来,又似乎空无一物。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男子,加之工作上出了些棘手的 事情,因此,有很久一段时间,她没有再去酒吧。 再次见到男子的原因倒也很简单,一天晚上,女子遍翻家中,发现可吃的东西 一点也无,不禁暗暗叫苦。她空空如也的胃开始强烈地思念酒吧的食物,忍耐了一 会儿,这种欲望越来越强,竟然在书本和电视屏幕上也看出热腾腾的意大利面来。 最终,女子来到酒吧,在看到它温暖灯光的一刹那,她忽然内心有种小小的颤 抖,既像快乐,又有点刺痛;既像回家,又像恐惧。 男子正坐在吧台后的老位置上看一本书,门开了,他抬起头来,似乎完全没有 感到惊讶,但随即对她微笑了一下。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舒展地对她微笑,笑容从眼睛开始,逐渐扩散到嘴角。 在吃饭的时候,女子第一次重新审视屋子里的熟客们。我早已经说过,那个地 方有种很特别的气氛,即使是我这样只去过几次的人都能感受到。那些熟客从外表 上看倒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当他们三三两两坐在一起,小声交谈时,空气中多少 就会回荡起某些超现实的氛围。他们看上去仿佛是一个特定行当或者一个特定世界 里的成员,都有着某种淡然和冷漠的气质。 不过,女子寻思,这也许是自己神经过敏所致。其实,从一开始到后来,女子 对除去男子以外的人都没太放在心上。 不管怎样,两人就这样恢复了交往。 一开始,女子试图保持以往的规律,下班照旧去男子店内喝酒吃饭,两人或者 闲聊几句或者各干各的工作。 但女子似乎不再能泰然自若地与男子相处了。那天夜晚两人的奇妙经历已经一 去不复返,男子所说的一切,两人也都默契地再未提起。她一边工作或者喝酒,一 边琢磨男子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以及他到底身处什么样的世界。她时而注视他的眼 睛,那里有着黑夜般温和的沉默,依然让她想起残留在古陶器上那种彩釉的质感和 颜色。在过去,那沉默对女子而言是种安慰,如今,却让她油然感到悲伤和孤独。 每当女子就此进行思索的时候,就会陷入不知如何是好的境地。在酒吧男子面 前,有时候,她觉得自己说什么或做什么,统统会被男子所拥有的沉默和温和吞噬 一空,变成一个空壳。这一切都在提醒女子,在男子身体里,存在着一个只属于他 自身的地方,那是唯独他和他的那个种族能够知晓和步入其中的世界,而女子却不 得其门而入。 无论那个世界中有什么,是否比这个世界更为美好或者糟糕,那窥看的窗户只 在那个夜晚对她打开过一条小缝,从此便再不开启。这一念头常常让她感到彻骨的 悲伤,仿佛花园中那棵槐树庞大的根系般紧紧抓住了她的心,让她胸口疼痛不已, 夜晚无法成眠。 而她凭借本能知道,在这个世界中,提问是不存在的,一旦提问,势必有什么 东西将损失殆尽。 话说至此,颇有将尽的意思。我保持沉默,用手摆弄着空空如也的杯子。女子 这次忘记了自己酒吧老板的身份,没有及时将其倒满。 事实上,我也无话可说。正如她所说,在这个世界里,一旦提问,势必有些东 西将随风而逝。 “然后呢?” 长久的沉默之后,我终于忍不住了。 “然后?” 女子半带微笑,半带别的什么情绪看着我:“你还想听吗?很晚了。” 我蓦然惊觉,确实,夜已深了。 是气味,而不是其他的东西告诉我这一点,夜色如水,民居中曾经飘来的香皂、 热水和洗头膏的气息……已经消失,连院子中生长的不知名的花树都已合拢花瓣陷 入沉睡。空气中空无一物,有东西噗的一声落在窗外不远处,定睛看,是只黑色的 猫蹑手蹑脚从墙头跳下。 我看了下手腕,发现没戴表,可能是落在宾馆了。 “没问题的,”我说,“如果可能的话,我想听完,反正是明天下午的飞机。” “也罢,”女子说,“这个故事反正也快结束了。” 女子的心情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坠落到谷底,这里面有工作的缘故。她的现任 上司对她玩了手段,把本来该给她的升职机会给了自己带来的亲信。女子这才再次 意识到,自己对世界和人的了解是多么有限,过去那种确信自己能够把握一切的想 法何其荒诞。 不过这倒并非是让她沮丧的全部原因。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前夫的一个 电话。在电话里,他告诉女子,自己结婚了。 女子在电话这边沉默不语,她说不清自己的感受,既不是懊悔也不是反感,甚 至不是嫉妒。空气凝结成小块儿,堵在她的喉咙里,让她胸口生疼。最终,她打起 精神道了声恭喜。听上去前夫倒不是在炫耀,既没谈到现任妻子,也没表露自己有 多么愉快,只是在告诉她一个事实而已。两人如同初次见面般客气地交谈了几分钟, 前夫说:“你自己也要抓紧哦。毕竟工作也不是一个人的全部……” 女子忽然感到心绪烦乱,猝然挂断电话,结束了这个不咸不淡的交谈。 她晓得,前夫以后不会再给她打电话了。刚才的谈话,就算是告别了。 这天晚上,女子无精打采,早早上床睡觉,却遭遇梦魇。在梦中究竟看到了什 么可怕的东西,她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自己被巨大的孤独感牢牢地钉在地上,有 个什么东西在空中啪啪啪地拍打黑色的翅膀,逐渐迫近她。挣扎着醒来后,女子全 身被汗湿透,口中发苦,依稀觉得梦境就是自己人生的写照。 此时,她忽然再次想起前夫,这是第一次,她意识到自己伤害了他,她意识到 他也和自己一样,是一个有梦想和情感的孤独个体——不管它们在过去的自己看来 是多么微不足道。事实上,没有任何事情是微不足道的。这些年来,她一直在任性 而冷漠地对待自己身边的人和事物,导致他们统统被损毁,最终,她通过损毁他们 伤害了自身…… 女子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门的。恍惚中她已经在楼下了。在花园的一棵巨大的 槐树下,酒吧男子站在她的面前,双手插在衣袋中。 “还好吗?”他问。 不可思议,他总是在这种时刻出现。 两人一起在树下的长凳上坐下,这里空空荡荡,只飘浮着雨的气息。 男子注视着她,他的背后是巨大的黑色楼群,想来已是深夜,巨兽闭上了所有 的眼睛沉沉睡去。男子的脸颊在微弱的路灯光下半明半暗,眼睛隐藏在黑暗中,如 同希腊云石的塑像。在黑暗中,女子只觉得伤心、孤独,不由自主地,她伸出手去, 男子随即轻轻将其握住。 这是第二次,他们发生实质上的接触,男子的“肉体”,如果说那是肉体的话, 给她以极其奇特的感受。那是种漫长而奇特的空虚感,沉甸甸地印在她的心上。一 瞬间,女子觉得自己仿佛在太空中失去了重力,正一点点迷失在黑暗中的某处,一 种无所不在的寂寥感将她淹没了。 男子默不作声,那是绝对不受时间干扰的沉默。他身上何以存在着如此巨大的 孤独感呢?那看似平静的吸血鬼世界中到底隐藏着什么呢?那世界难道不是像他表 现出来的那样,强有力到足以对抗时间和人的种种烦恼吗?他隐藏在黑暗中,女子 既读不出来,也看不见。 没办法,她只得回到自身,耐心矫正自己,努力挣扎,像个想在没顶而来的洪 水面前企图自救的游泳者一样,把憋在心里的话说出来:“从一开始。我便觉得自 己和你或者你的世界有某种特殊的关联,这种感觉是否是错误的?” 男子摇摇头:“你的感觉并没有错。” “作为我来说,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所能有的全部普通情感,无非是很想了 解你,想了解你身处的世界而已,这莫非有错不成?” 男子缓缓开口:“无论是否普通人,这种想法怕是都没有错。” “但是,你要听好,注意听着我说的每一个字句。”沉默良久后,男子再次开 口,“你身上确实飘荡着某种特殊的气息,那是从一开始,我就从你身上所嗅到的。 怎么说呢,那是试图寻求某种东西的气味,是我们这个种族所熟悉的,你所拥有的 困惑也是在我曾经经历过的,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那时候的我还不是现在的我。” “因此,作为我而言,对你确实怀有某种类似同类的好感。” 女子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但事实上,类似也好,好感也好,你并非我这一族类,这是铁一般的事实。 我们中有着泾渭分明的决定性区别。我无法向一个局外人描述我的世界,因为它只 能是也只能依赖于个体的体验。这个世界究竟是否符合你的想象和愿望,只有你自 己才能判断。而或许最终你会发现,付出巨大的代价,我们的世界和你现在的世界 无甚区别。” “我想,假使你愿意只做朋友,我们维持之前那种关系,是没有问题的。但是, 如果你非要窥看这个世界的话,就势必要做出选择,这是一个非此即彼的问题。” 寂静忽然降临,这是第一次,女子感到了真正的恐惧,就好像电梯奇遇中与她 擦肩而过的东西延迟了许久,最终还是降临在了她的身上。最奇特的是,这种恐惧 中又有某种令人深深为之着迷的地方,她如被催眠。男子手指的力量忽然加重了, 她能够感觉到自己的脉搏在那虚无的手指下狂野地跳动,他似乎也在为她血液奔涌 的加速而兴奋。 “我所说的你可明白?”男子加重语气问道,“你所要求的东西里,没有所谓 的中间状态和回头路。” 女子叙述到这里,忽然停下了。 四周寂静无声,连树叶和时间都停止了颤动,一丝风也没有。 毫无来由地,我感到了一阵真正的恐惧。女子的表情略带狡黠,目光闪烁。那 不是恶意,但显然也并不带有任何感情,只有置身事外的某种半嘲弄、半好玩的感 觉。 一些很荒诞的念头忽然涌入我的脑海:她的脸色未免过于苍白,这里的人走路 未免太轻飘,而她手中的饮料,似乎红得也过了头……寂静持续着,我手臂上的汗 毛在这停顿的瞬间竖了起来。这个故事起初确确实实像个故事,一个现代聊斋,我 甚至不能肯定自己是否相信它。但到了这个时候,这个滑稽的好莱坞电影似的场景 忽然变得让人毛骨悚然,就好像一个熟悉的人忽然逼近你,露出了另外一副面孔。 我安慰自己,不对,不对,这是神经过敏,也许是因为深夜,因为喝多了酒, 因为周围过于安静,也许仅仅是因为我已经非常疲倦的缘故。 “你猜猜看,我究竟是怎么回答的?”女子问我,她咧了下嘴,露出一个神秘 莫测的微笑。 我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假如你真想听完这个故事的话,就势必要做出选择,这可是一个非此即彼的 问题哦。” 空气忽然硬化,凝结成小块儿,堵在我的喉咙里。四周寂静无声,我甚至能够 听到血液在自己的太阳穴处奔涌,沙啦沙啦作响。 就在这一瞬间。我忽然发现自己失去了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