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北方习俗,未结婚的青年男子死亡,是大凶之事,不能出殡。 耿良辰是在夜里埋的。坟场在西水凹,附近的高粱地产螃蟹。多数脚行一辈子 无妻无子,死后都埋那。脚行终将耿良辰认作了自己人。 邹馆长通知,林副官申请下了陈识开武馆的经费,劝他搬离贫民区,找个像样 点的住宅。陈识说:“住惯了,不想动。” 邹馆长劝他:“北上扬名的壮志,得来一个装装样子的结果,换作我,也对什 么都没兴致了。但活着,不就是装装样子么?你有女人,全当陪女人玩了。” 或许是对耿良辰之死的补偿,林希文给陈识定下的武馆开在繁华的东门里大街, 临街大厅有二百四十平方米。原是一家老字号药店,后身是两重院落,二十二间房。 药店要存货制药,院子开阔,正好聚众习武。 邹馆长担起开馆筹备事宜,对琐碎杂事亦亲历亲为,忙了二十多天,气色日佳, 似有极大乐趣。 他亲笔写出开馆日流程表,字迹娟秀工整,除了传统礼仪,还有放电影一项。 是影后胡蝶主演的武打片《火烧红莲寺》系列新拍出的一集,参加开馆仪式的有十 一位馆长,对此均表欢迎。 开馆前日,陈识去了英租界“思庆永”钱庄,取消了租用的一个密码抽屉。去 小白楼当铺赎出一只皮箱,里面有两身蓝呢西服、两双黄牛皮鞋——隐在贫民区, 不便有高档衣物,当铺对服装有晾晒防虫义务,利息不高,在赎得起本金的情况下, 是最好的存物处。 最后去西水凹买了八十只螃蟹。葬耿良辰时,听脚行聊天,才知螃蟹吃高粱。 他还住南泥沽,他吃了三十只,她吃了五十只。清理好饭桌后,准备跟她说话, 才想起很少跟她说话。一年来,她如他的一条胳膊般跟他在一起。 将皮箱摆上桌,西服、皮鞋下面,有一叠银票、一盒珍珠。珍珠未穿孔,五十 多颗,是他二十多岁做货船护卫,在南洋所得。又放上一张南下青岛的火车票,在 青岛可转去广州。 他:“这是我全部积蓄,交给你了。明天在火车站等我,我到时不来,你上车 走。到了青岛不必去广州,再去哪里,随便你。” 她收珍珠时,眼眶微红,小有感动。原本期待她给他—个很好的晚上,但螃蟹 饱得难受,躺到床上,—会儿便各自侧卧,昏昏睡去。 第二天,陈识出门前,想想还是要对她说番话。 “大清给洋人欺负得太惨,国人趋向自轻自贱。到建立民国,政府里有高人, 知道重建民众自信的重要,但高人没有高招,提倡武术,是坏棋。 “在—个科技昌明的时代,民族自信应苦于科技。我们造不出一流枪炮,也造 不出火车轮船,所以拿武术来替代。练一辈子功夫,,颗子弹就报销了,武术带给 一个民族的,不是自信,而是自欺。 “开武馆,等于行骗—这是我今天开馆要说的话,武行人该醒醒啦!” 她小有感动,眼眶微红,昨夜收珍珠的样子。唉,她还不习惯听他说话,以致 反应如此单一。 陈识走出门去。 跟她说的话,不会在开馆仪式上说,因为馆长们全知道。 装装样子,大家满意。—套程序走下来,陈识竟有“功成名就”的惬意,似乎 一年前的北上之志已全部实现。 仪式下午一点开始,最后一项是晚宴,安排在晚九点,去宫北大街饭庄。晚宴 需晚装,预留出大家回家换衣、往赴车程的时间,馆内仪式要在六点前结束。倒数 第二项是放电影,在四点半开始,就在大厅。 祖师神龛前挂起银幕,横向摆了四排椅子。林希文身居军职为最尊者,首排居 中,各馆长论资排辈一一落座。武馆改装不多,作为原药店大厅,封上门板、窗板 后,即一片漆黑。 正片之前,有加片。竟是林希文打郑山傲,时长—分四十秒,打只有二十来秒, 前后都是字幕,以林希文口吻,片头交代比武的时间、地点、见证人,片尾分析自 己比武的胜因,是王羲之行书字体,洒脱多变。 偷袭的痕迹已被剪掉,只见郑山傲肋下挨了一掌后,急速反击,指尖碰到林希 文眉弓,不知是后劲不续,还是在镜头看不到的角度林希文有一招应对,他竟然停 住。林希文趁机一记重拳打上郑山傲下巴,一招得手,立刻跟上五六拳,下下中脸。 郑山傲挨第一拳时神志已失,只是仗着多年功力而不倒,口鼻出血后,突然亮 出一个漂亮之极的身姿,后撤三米。可惜只是灵光一现,林希文追上,左右开弓如 洋人的拳击。挨到第十拳,郑山傲终于不支,半扇死猪肉般拍在地上。 郑山傲的败因,是袭上林希文眉弓的手停了。陈识知道,那是八卦掌毒招“金 丝抹眉”,他狠不下心瞎徒弟的眼睛。 大厅灯光亮起,放映员换《火烧红莲寺》片盒。各馆长或低头玩手或仰看大梁, 闪避他人视线,但一念共通—一皆明林希文放片的用意。 以前是军阀捐钱,武人自治,军界人物不入武行。林希文将破坏这默契,有打 败郑山傲的战绩,当然有武行地位,他将以双重身份,接管天津武行。各武馆将变 质为他的私家帮佣,武行名存实亡。 二十年来,眼看着军队掏空了政府、国会、商会、铁路、银行——大势所趋, 小小不言的武行怎能侥幸独存?馆长们心下黯然,老实坐着,等待胡蝶新片。 陈识今日是馆长,作为一地之主,陪坐在林希文右侧。他突然站起前行,掀开 银幕,从祖师神龛上取出一柄刀。 日月乾坤刀。陈识:“有武馆,便有踢馆的,我来踢馆吧。谁接呢?今日我是 馆长,只好自己接自己了。哈哈。” 场面不祥。总有自以为是人物的人,一馆长起身打圆场:“哈哈,您这是逗哪 门子的乐子啊——”旁座人制止了他。 陈识:“我徒弟打了八家武馆,我想打第九家。邹馆长,你接么?”邹馆长陪 坐在林希文左侧,笑笑,不接话。 陈识:“哪位接?”馆长们皆沉默。 陈识走到林希文面前:“你是打败郑山傲的人,你接?” 林希文苦笑,自己用功不勤,真没有起身比武的豪情。但此人气势不足,一人 挑战全武行的壮举,并不令自己佩服,反倒显得古怪。 林希文:“别不识抬举,你想清楚自己要干什么了吗?” 这个比自己小十几岁的人,有着锋利的眉形和高隆的额头,似乎在人种上优于 一切人,占据着历史的高点。陈识片刻迷惘,新生代的恶行往往是历史演进的手段, 谁也猜不透历史的终极,所以谁也没有评判权。善恶是无法评判的…… 理想失落后,施暴是一种补偿。壮举都有一个自惭形秽的来源,许久以来,在 我心中,耿良辰只是扬名大业的—个牺牲品,和眼前这些人一样,期盼他早日毁灭 —— 与一年前谋划北上扬名一样,谋划了一个月的开馆日复仇,事到临头,便显得 可笑。封门大战,以寡击众,力尽而亡—一只属于临睡前的热血沸腾,难道真要砍 死砍伤眼前这些人么? 邹馆长离座,走到陈识面前,试着将手伸向刀柄:“陈老弟,放下刀。丧徒之 痛,我们都体谅,只当你跟大伙开了个玩笑。” 陈识后腰冒出一层汗,有着大战过后的乏力感。邹馆长安慰:“林副官也不会 在意。”余光中,林希文点了下头。 邹馆长取下他手中的刀,将他送回座位。 日月乾坤刀两端都有刀头,邹馆长不知该如何摆放,靠墙,放桌子上,似乎都 不对。陈识:“得拆开。给我吧。”伸出手,邹馆长犹豫一下,把刀递给他。 陈识低头拆刀,旁座人片刻紧张,随即放松下来。林希文好奇观看,脖颈几次 凑到刀锋前。 日月乾坤刀是天下最善防守的刀,而自己没有守住做人的底线——一颗眼泪落 在刀面上,如一颗平日保养刀用的桐油。 拇指一推,将这颗眼泪桐油般推展出去,永远渗在刀面里。 旁座人都见他落了泪,便不再看了。 刀拆成了两把短刀、两个月牙钩、一根齐胸棍。邹馆长问林希文:“放片子吧?” 林希文:“嗯。” 大厅黑下。银幕出现“火烧红莲寺”的魏碑字体,字形取法于一千五百年前的 古碑,而当代的书写者掺杂己意,半写半画,卖弄过多。 黑暗中突然一阵椅倒桌翻的乱响。 灯亮起,只见以邹馆长为首的五六位馆长将陈识压在地上。 众人将陈识架起,仍死死挤住,夹臂别腿。邹馆长脱身出来,向林希文解释: “他精神不正常,怕安静一会儿又生乱子,他就坐您身边,大伙不放心啊。” 林希文笑笑,对他人向自己卖好,久已生厌。看着眼前这伙人,不由得有些想 耿良辰,唉,他如活着,武行能有趣些。 林希文走到陈识跟前,很想对他说“你徒弟不是我杀的,是他自己脾气大”, 但见陈识眼中尽是血丝,真如疯癫之人,便没说。不好处置啊,该投进监狱,还是 送回他老婆身边…… 正想着,陈识左臂脱出,抡了一下,迅速被旁人抄住,按回人堆里。 瞬间,林希文觉得自己似乎什么都明白了,又似乎什么都不明白。他捂着脖子, 走出十五步,倒下时充满遗憾:如果血喷得慢一点,便可知许多答案。 他颈部动脉被切开。 刚才,陈识左手握着日月乾坤刀拆下的一把短刀。 记不清手中刀是被压在地上时随手抓的,还是被架起后,有人塞进手里的。现 在,他已失去那把刀。卸刀的手法高明,刚有感觉,手已空了,究竟是哪派武学? 人堆有一丝松动。咏春拳抖脊椎发力的技法叫“膀手”,左右膀手齐出,一人 受撞而倒。如倒了堵墙,陈识挣出人堆,奔向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