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男孩早就知道自己是个歪头,那是比记忆更深刻的东西,与生俱来,无法抹去。 男孩听说,有的钟表天生走不准时间,但那并不等于报废,只要你忍受着它的走不 准,它还是可以为你报时的。没必要去修它,修了,它很可能真的不走了。 这种病叫做肌性斜颈,刚出生的时候在他的右胸有个硬块,后来消失了,变成 了一根无比坚强的缆绳,把他的脑袋硬生生地拉向右边,下巴则指向左边。摄影师 这半辈子见过的人脸何止万千,知道这歪头不是好材料,正愁眉苦脸,旁边的护士 说:“这孩子挺可爱的,像个外国人。”倒是医生更明白事理,冷冷地告诉护士: “用不了两年,他就会变成一个左右脸不对称的丑八怪。”又问摄影师:“你是少 数民族?”摄影师说:“汉族,不过我家里有俄罗斯血统。”医生说:“啊,苏联 啊。”那会儿正在反帝反修,批林批孔,摄影师赶紧说:“是上上代的事情了,我 连苏联在哪儿都不知道。”医生指着孩子说:“他脑袋歪过去的方向,一直往前走 就是苏修。” 世界上有很多可笑的病,比如疝气、斑秃、麦粒肿,当然也有可笑的残疾,比 如歪头。它甚至连残疾都算不上,那个年代街上有很多乱七八糟的人,全都像加工 不成形的废品,任其到处乱跑。男孩的幼儿期像当时的很多孩子一样,放在一个木 桶里,木桶有时放在街边,让他看看外面的风景。到处都是脖子竖不起来的大头孩 子,他不算特别扎眼,但缺钙和斜颈毕竟是两回事,前者是时代病,后者是怪物。 男孩出生时,隔壁的方屠户也生了个儿子,唤做方小兵。他健康活泼,和方屠 户十分相似,拥有一个强壮而端正的脖子。老方屡次在摄影师面前夸耀,顺带埋汰 一下顾家的基因有问题。摄影师自认倒霉。过了几个月,男孩的脖子还是歪的,大 家差不多看习惯了,方小兵忽然发烧;送到医院打了十天的链霉素,出来成了个聋 子。从此蔷薇街上又多了一个残疾人。这下摄影师又赢了。 不是赢了屠户,而是赢了他自己内心的愧疚。 男孩从知事起就接受了歪头的事实,凡有人问起,他就回答:天生的。好像这 件事的责任,只能怪到老天爷头上。男孩被很多人扳过脑袋,那些不懂医术的人都 以为自己拥有一双神手,可以赢了老天爷。他脖子下面的缆绳像是捏在一个恶作剧 的小鬼手里,每当人们将脑袋扳直的时候,它就会清晰地突出于锁骨上方,绷得像 弓弦一样,看得人们倒吸一口凉气,手一松,缆绳又把男孩拽了回去。一切无可挽 回地顺着斜坡滚下去了。他成为一个歪头、斜肩、左右脸不对称的小怪物,到两岁 时赢得了“花街申公豹”的美名,放在木桶里,旁边是另一个木桶,里面放着聋哑 儿方小兵。 男孩的名字叫顾小山,摄影师希望他像山那样结实,乳名小出,两座山,希望 他有出息。强人所难。 男孩的姐姐,那个叫顾小妍的女孩,她完全是另一种样子。 她出生时医院里就剩两个护士,其他都下乡学习去了,等她着陆以后,连那两 个护士都打了绑腿背了铺盖走了。整个医院里,空荡荡黑漆漆的,她哭得气势如虹, 不屈不挠。天亮以后,人们看清了她的长相,浓密而卷曲的头发,皮肤雪白,粉嘟 嘟的嘴唇,等她睁开眼睛之后,人们发现她长了一对像花玻璃弹珠般美丽的瞳仁, 略带褐色,从圆心向圆周放射状的丝丝纹理,绝非汉人所有。 蔷薇街最美的女孩就此登场。五年后,歪头顾小山诞生。男孩估计自己要是没 病,一定会继承摄影师的相貌特征,成为这条街上的新一代美男,可惜,事不遂人 愿,又或好事不成双,领衔美男的重任只能由摄影师继续担当,男孩则成为了这条 街上的另一道风景。帅哥、美女、歪头怪物,都出自他们家。 男孩的童年时代过得还算平安,无非是领受些嘲笑。歪头这个问题,必须是到 成年以后才会显出它的可怕——从先天疾病定格为终身残疾。小时候他不太明白, 只知道聋子是真的不方便,也不受人待见。聋子三岁那年,隔壁的屠户又生了个儿 子,唤做方大聪,意思是大大地听得见。于是哥哥叫小兵,弟弟叫大聪。屠户还挺 得意,儿子和摄影师一样,都是大字辈的。有了大聪,小兵就成了可有可无的人, 方家的人在晚上喊吃饭都懒得跟聋子比划,只站在门口曼声吆喝:“小出,叫小兵 回来吃饭。”男孩对着聋子做了个扒饭的动作,聋子就默然地回去了。 男孩回忆起来,那段时间他和聋子就像两个刚从地里拔出来的土豆,呆头呆脑 脏兮兮地扔在某个角落里。聋子到五岁时还不太会与人交流,手语仅限于吃饭拉屎 等简单需求,又不认字,两人日日厮混,其友谊只是建立在这些粗浅的沟通之上。 倒是沉默的时候,呆立在街边,好像还能体会到彼此的存在。 有一天摄影师和屠户决定把两个残疾的儿子都送到幼儿园去。第一天,聋子被 幼儿园阿姨关在了柜子里,阿姨忘记了他的存在,等到想起来的时候已经快放学了, 聋子在柜子里睡着了,并且拉了一堆屎。而歪头由于失去了聋子的陪伴,在幼儿园 里大哭不止,被阿姨放在了另一个柜子的顶上,他就坐在那里哭了一整天。那以后 他们就再也没去过幼儿园,继续像两个矮小的幽魂般游荡在蔷薇街上。 不久之后,聋子消失了,而歪头还在。 那是一个陌生女人,她来到了两个男孩面前。男孩定定地看着她,发现她面相 不俗,目光如炬。聋子始终低垂着头,做出一副犯了错误需要教育批评的样子。这 个女人对他们说了一些话,她很精明,立即看出男孩是个有毛病的人,用手掰了掰 他的脑袋,摇摇头。她后面说的话男孩听懂了:“这个没人要的。”接着她就把聋 子给领走了。那天马福大叔在巷口摆摊,本来应该阻止这件事的发生,但他睡着了, 下午没活干他就睡觉。于是,聋哑儿方小兵不见了。 男孩搞不清那女人为什么要带走聋子,她的态度很亲切,还给聋子吃了颗糖, 比幼儿园的阿姨好上一百倍,只是那眼神有点不太干净。男孩伸出手去,女人也给 了他一颗糖,塞住了他的嘴。他发了一会儿呆就回家了。 到了晚上,屠户的老婆又在吆喝:“小出,叫方小兵回家吃饭。”男孩还在发 呆,一直到晚饭吃过了,屠户气势汹汹跑过来找人,男孩说:“他跟别人走了。” 摄影师急了,说:“是不是遇到人贩子了?”屠户说:“人贩子要一个聋子干吗?” 男孩说:“那个女的说,我这样的没人要。”摄影师说:“也许她不知道小兵是聋 子。”男孩说:“她还给小兵吃了糖,我也吃了。” 小兵的消失是件可悲的事,男孩失去了他唯一的朋友。很多人都说,当时小出 要是喊一声就好了,可惜嘴馋,为一颗糖就出卖了朋友。男孩心想,你们不知道我 心里有多难过,我哪知道世界上还有人贩子这种东西?只有小兵的奶奶宽慰他。老 太太一边洗脚一边大声说:“拐走就拐走吧,放着也是个麻烦。” 男孩的童年很孤独,失去了聋子就更孤独了。他问姐姐:“人贩子为什么不拐 我?”姐姐很生气地说:“这都想不通?因为你是歪头,小出。” 男孩摸摸自己的脖子觉得这个世界真是不可理喻。 后来屠户拿着聋子的照片,到处问人家。这张照片是在光明照相馆拍的,也是 摄影师的杰作,聋子虎头虎脑,一脸傻笑,手里端着一把苏式转盘冲锋枪(玩具), 头上戴着小军帽,并不是解放军的那种,而是非常罕见的红军八角帽。人们看见聋 子的照片都说他像潘冬子,这样的孩子应该不难找,也难怪人贩子选择了他,而不 是歪头。他们像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窜,火车站、汽车站、轮船码头,后来连警察 都出动了。 男孩心想被拐走原来是要去很远的地方啊,看上去都出城了。男孩看着聋子的 照片,有点羡慕也有点害怕,然后另一个问题钻进了脑子里:你说,工农红军到底 有没有可能拥有一把转盘式冲锋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