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靳家花园在解放路尽头的一条小马路上,那是戴城少见的法国式洋房,有一个 很大的院子,前面是草坪,后面是树林。高达三米的围墙,上面纵横交错着生锈的 铁丝网。男孩的爷爷,长风机械厂老钳工顾长根在这里看门。一九六八年武斗期间, 他带着几个徒弟抓了些人,用铅丝缚住了关在审讯室里,不料半夜里这人运气挣断 了铅丝,企图逃跑,顾长根的徒弟上去就给了他一锤子,当场红的白的都出来了, 虽经包扎,仍因抢救无效而死亡。后来武斗结束,双方各自算账,杀人的徒弟被判 了无期徒刑,顾长根连带倒霉,吃了几年官司,放出来以后沦为看门人,守着这个 靳家花园。人们说他一生的凶恶奸猾,都变成了门房里终年炖在炉子上的一壶开水, 咕嘟咕嘟,冒着一点灰溜溜的热气。 靳家花园已经荒废多年,按照它的规格,本来应该是个机关办公室,或者疗养 院,至少也可以成为区级图书馆,但关于它的故事中,不但飘荡着孤零零的鬼魂, 还有屠杀的血腥。它最后一任主人就是在后院跳井自杀的,此后多年,时不时会从 井里爬出来,吓到某个深夜流连不去的傻瓜。井里哀怨的鬼魂已经无足轻重了,他 就算可以爬出来,也会被诸多暴怒的亡魂乱脚踹回去。这地方没人敢来,但它还是 需要一个看门人。人们有时都糊涂,顾长根究竟是守着大门不让人进去呢,还是不 让那些鬼魂跑出来乱嚷嚷。 对男孩来说,最大的好处是它收容了自己的爷爷,否则这个傲慢、顽固的老头 子就得住到蔷薇街,和他们生活在一起。 男孩在念小学之前总算独自踏出了蔷薇街,现在他向靳家花园走去,这是他活 动半径的极限。已经是夏天,情况有了点变化,一个古怪的流言,据说靳家花园里 埋着财宝。那并非完全的空穴来风,根据报纸上的新闻人们知道,不久前翻修的定 慧寺大殿里挖出了很多经书,很多奇珍异宝。如果定慧寺可以,那么这个神秘而可 怕的靳家花园也可以。 男孩趿着鞋子走在滚烫的马路上,鞋子是一双中号的解放鞋,把鞋帮剪掉了一 圈,变成拖鞋,这非常难受,它集合了解放鞋和拖鞋的缺陷,既不跟脚,又磨脚指 头。男孩夏天只有这么一双鞋,否则只能穿布鞋,他根本就不爱出门,但这一趟却 必须去。 因为那个猫脸,他声称要在靳家花园挖到金银财宝,他根本进不去,就把男孩 揪了过来。 “去把你爷爷引开,今天晚上我要去挖财宝。” 男孩心想,真蠢,怎么可能有财宝?他无力反抗也提不出什么建设性的意见, 如果拒绝跑这一趟,他就会被猫脸整得很惨。男孩现在的策略是,混过眼前就是胜 利,只要今天不被人欺负,管它明天会发生什么。 沿着围墙往靳家花园的大门走去,墙内的大树落下厚重的阴影,这条路上白天 也很安静,夏季明亮的午后使那种阴森感稍微淡了,男孩听见自己的鞋子在地上发 出噗噗的声音。他有点紧张,倒不是因为鬼魂,而是他的爷爷顾长根,从未对他有 过好脸色。 男孩走进靳家花园,发现顾长根在睡觉。他坐在一把破旧的藤椅里,微微地歪 着头,发出沉重的鼾声。男孩走过去拍拍他的胳膊,他没有醒,继续打鼾。这把藤 椅平时都在门房里,这会儿像宝座一样放在院子的正中央,面对着大门,背后是一 排乱七八糟的灌木,灌木后面是两棵银杏树。得绕过这个花圃,从侧面进去才能看 见洋房。男孩不记得自己去过那里,每次到靳家花园来,他和姐姐都只能在门房周 围走一圈,顾长根不给他们进去。 男孩看到一杆长枪斜靠在树边。它太长了,放在屋子里几乎可以戳到天花板, 铁灰色的枪头,上面还焊着四个倒钩。这是门房顾长根最擅长使用的,在一九八零 年的夏天,令各路蟊贼闻风丧胆的丈八钩镰枪。 那个关于财宝的谣言越传越邪乎,有人声称自己在花圃里挖到了一坛银元。猫 脸说,你们知道银元值多少钱吗,每一枚,都顶得上你们爹妈一个月的工资。那时 猫脸也来过靳家花园,他当然算不上什么角色,只是个看热闹的小学生,混在真正 的社会青年、二流子、不良少年之中,企图进入园子。他们没把顾长根放在眼里, 不过他们很快发现,这老头子并不好对付,那把钩镰枪是他特制的,既可以把人从 墙上钩下去,也可以从门口捅出去。他弄伤了很多人,整夜不睡扛着大枪在花园里 巡逻,有一次他赤手空拳制伏了一个翻墙进来的高中生,把人胳膊弄脱臼了。 猫脸也害怕这老头。那是不久前,顾长根回到蔷薇街,适逢猫脸在捉弄男孩, 边上围了一群孩子起哄,顾长根走过去把猫脸拎起来,扔了出去。男孩仅有的一次 干净利落的胜利。顾长根弯下腰,对男孩说:“无能。”男孩无所谓地说:“我打 不过他们,猫脸都十一岁了,我才七岁。而且他们人多。”顾长根说:“你跟你爸 爸一样。”男孩心想,我爸爸,那还有什么可说的,他看到别人揍我,只会皱眉头, 但是像你这样把猫脸扔出去,下回你不在了我更倒霉。 男孩再次推了推顾长根,他还在睡,鼾声转了个弯又响了起来。男孩看见他的 嘴角挂着白沫,可能是太累了。男孩想起了猫脸的命令,晚上把你爷爷引开。他说 :“爷爷,爸爸叫你去吃晚饭。”顾长根还是没醒。男孩不敢再说话了,他绕过藤 椅向里面走去。 高大的银杏树在头顶发出低吟,没有蝉声,夏季太茂密的荒草里有种奇怪的焦 味,好像是那些草的内部被太阳烤干了。男孩看到那栋高大宽阔的外国建筑,有两 层楼,圆弧形的台阶正对面是一个干涸的水池,里面有一些树叶。大门敞开着,他 走上台阶,这根本就是个空房子,里面一无所有,很多玻璃窗都碎了,地上有一些 脚印,看来是那些闻人者留下的。男孩走进去,一股热气腾腾的灰尘味钻进鼻孔, 像是在某个巨大兽类的口腔里,明晃晃的正午,他的眼睛盲了半拍,慢慢地恢复过 来,看到墙上的陈年标语,不知道写着什么字。地上铺着深色与浅色的棋盘格地砖, 一条弧形的楼梯旋转着升向二楼,到处都是灰,以及撕碎的纸屑。这是他从来没有 见过的房子,高大,阴沉,骸骨般呼啦一下兜头而来。 你是想找到财宝呢,还是想找到亡魂呢? 男孩吓呆了,慢慢地退了出来。过后很多年,他不明白自己的爷爷为什么要守 着这么个鬼地方,不让人进去。这房子按林雪凤的说法,最好是很多男人在里面脱 光了衣服撒尿,才能解除一点阴气。 因为他是个守门人,他宿命地守着一个园子,里面全是罪孽。他的目的不是阻 止人们进去,而是不让那些东西出来。男孩想。这当然只是他的猜测,更简单的说 法是:顾长根是个顽固而自大的人,这是他的地盘,谁都别想闯进来。 男孩回到自己的爷爷身边,他还靠在藤椅里,头歪得更低了。男孩忽然发现, 刚才在他绕过藤椅的时候,顾长根的鼾声就停止了,否则他不可能那么清晰地听到 银杏树的沙沙声。这真是奇怪。他抬头看了看顾长根的脸,有一些血管正在变成紫 色,逐渐浮现在皮肤的表面。 这时有人走进了园子,两个穿衬衫的青年,都戴着墨镜,留着小胡子。他们停 下脚步,说:“老头。”过了一会儿又喊:“老头。”男孩说:“我爷爷睡着了。” 这两个人犹豫了一下,走过来,弯腰看了看,然后一起竖起了身子,倒吸了一口冷 气。其中一个人说:“真倒霉,赶紧走。”男孩说:“你们是谁?这儿不许别人随 便进来的。”那个人说:“你最好赶紧去找你爸爸,你爷爷死了。” 男孩站在园子里,呆呆地继续听着银杏树的声音。直到后来他才知道,顾长根 脑子里的血管破了,大面积的脑溢血,就像无数蟊贼蜂拥而人占领了他的园子。男 孩长大以后回忆这段往事,很多细节都记不清了,但树木发出的声音,又像歌唱, 又像哗然,一直留在了耳蜗深处。 那以后男孩远离了靳家花园,新的看门人是一个稀松平常的乡下老头,他挡不 住汹汹而来的宝藏探险家们,甚至对前来晾被子的妇女都束手无策。这园子被人们 恶狠狠地犁了一遍,财宝没发现,很多人都被扎破了脚。那是顾长根生前设下的埋 伏,他把敲碎的玻璃瓶撒在了花圃里。直至一九八四年,靳家花园忽然成为了商业 局的俱乐部,一楼化身为茶室,二楼是舞厅。房子重新修葺,又找了一个花匠来打 理园子,花匠同样着了道,送到医院把脚缝得像粽子一样。没有人知道顾长根到底 埋了多少玻璃碴儿。 男孩觉得这个世界充满了遗迹,你走过的每一条街道,住过的每一栋房子,都 可能有很多人留下过他们的身影,时间中的事物是死去又复活的东西,在有生之年, 周而复始,重叠交错。人的一生往往比这些事物活得更长久,但人无法复活,只能 徒然地走向衰亡。 几年以后,男孩还看见过那杆枪。它被一个身披刺青的流氓握在手里,参与了 一次相当残酷的街头斗殴,它虽然不是很精美,但具有足够的杀伤力,那些望风披 靡的人甚至还被铁钩钩了回来。后来更多的人拥来,刺青流氓把枪舞得密不透风, 陶醉在冷兵器的快感中。那杆大枪威风八面,发出阵阵啸叫,似乎完全忘记了,在 那个夏天曾经和男孩一起目睹了主人的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