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天黑时他们踏上了开往解放路的公共汽车,男孩饿了,她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白 煮鸡蛋给他,吃了半个把他噎住了,她抡起拳头照着他的后背猛捶一通。车子上只 有他们俩,直到进入市区才上来了一些下班的工人,车开得飞快,拉着车杆的人很 像是很多年后见到的钢管舞者。这一路上他没再晕车。 过后,罗佳警告他,关于她爸爸坐牢的事情不许在学校里说。男孩巴不得她提 出这个警告,这意味着,囚犯爸爸乃是他们之间的秘密,因为有了秘密,故此产生 了休戚与共的滋味,可恨他没有什么秘密可以和她分享。男孩只能说:“过几天我 带你去看我爸爸,他是开照相馆的。” 她对照相馆很感兴趣,有一天下午,她真的跟着他来到了蔷薇街。走进苏华照 相馆,姐姐在柜台里面站着,姐姐也很吃惊,没想到男孩带了个漂亮的小姑娘回来。 在摄影师的安排下,罗佳拍了一张照片。后来姐姐说:“嘿,和顾小山再拍个合影 吧。”罗佳犹豫了一会儿,摇了摇头。姐姐有点失望,罗佳说:“我走了,什么时 候能拿照片?”男孩说:“过两天我带给你。”罗佳又露出了那种令人费解的神色, 仿佛有什么不快,又难以说出来,或者她根本不想让人知道。 她说:“那你别忘了。我走了。” 她走了以后,姐姐问男孩:“真的是你同学吗?” “是啊。”男孩说。 “看上去比你大很多,这小姑娘怎么会这样?” “因为她爸爸是个劳改犯。”男孩低声告诉姐姐,同时意识到自己破誓了,这 件事他不应该告诉任何人的。 回到学校,男孩觉得他和罗佳走得更近些了。因为逃课,而且逃掉了最重要的 课——周六下午的大扫除,于是被马老师惩罚做一个月的值日生,每天放学留下来 扫地抹桌擦黑板,他得以和罗佳流连于学校,薄暮时分双双离开。这时学校已经变 得冷冷清清,连老师都下班了,男孩会与她同路,向着与蔷薇街相反的方向走,一 直走到一个邮局门口才转头绕回家。这样的行程不必再列队,他走在罗佳的左边, 一直是左边。她背着双肩书包,铅笔盒子在里面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男孩觉得这一个月过得真是高兴,可惜暑假就快要来了。期末考试前的某一天, 马老师忽然在课堂上宣布:“罗佳,你爸爸是个劳改犯。”众人哗然,她像是被人 掴了脸似的,愕然转头看男孩,眼睛里充满了恐惧。男孩赶紧说:“不是我传出去 的。”马老师鄙夷地说:“你有什么资格传这个?学校对你们每个人的动向都了解 得非常清楚!” 罗佳强忍着眼泪,但禁不住它们无声地掉落。马老师看来打算赶尽杀绝,继续 说:“罗佳的爸爸是一个赌棍,他输了很多钱,年初偷东西被抓住了。同学们,要 记住啊,犯罪是可耻的,严打是无情的……”下面有人问:“马老师,罗佳的爸爸 判几年啊?”马老师指指罗佳:“你自己告诉大家。”罗佳趴在课桌上一头扎进肘 弯,马老师响亮地宣布:“有期徒刑六年!”罗佳猛抬头,拉开凳子,像一只出笼 的小鸟般扑棱棱飞出教室。马老师未及呵斥,她已经跑过操场,消失在校门口。卫 生委员提醒道:“马老师,罗佳今天值日生还没做。”马老师镇定地说:“顾小山 一个人做。” 等到所有人都消失后,夕阳照在玻璃窗上,世界变成焦黄色。男孩独自扫地, 将灰尘扑打得四散飞扬,呛得他自己都待不下去了。他又擦掉了黑板报上的几个字, 把“社会主义好孩子”改成“土会主义女孩子”,从这种留级生才玩的无聊把戏, 获得了一点快感,既搞破坏又搞自残的,但快感很快过去了,他又伤感起来。 马老师是个麻烦精,她本人当然很残酷,但她并不是有意要这样。她主要是觉 得班上太清静了,必须弄出点话题来让大家惊悚一下。等到大家真的惊悚了,她便 开始行使真正的权力:让你们丫的全闭嘴。掌握了她的这种心理,无论她说什么男 孩都不会难过了,也不闹,他除了低头有点费劲之外,其他一切都很配合,她觉得 男孩了无生趣,一副已经被虐待成渣滓的模样——谁愿意去嚼那些被人嚼剩下的甘 蔗呢?男孩一百次地告诉罗佳:对于马老师,甭理她就行,她劲头上来了谁都拦不 住,劲头过去了就好。但是罗佳不理解这一点,或者说,她装不出那副渣滓的模样。 四年级就这么过去了,升五年级之后马老师不再担任班主任,她轮换去教一年 级的学生,新一拨倒霉蛋替代了他们的位置。男孩对罗佳说,你看,坏日子总会结 束的,只要你熬得住。 她再也没有带他去过监狱,虽然她仍经常在星期六的下午消失,逃掉一节大扫 除课,或更多。老师有时会问班长,罗佳呢?班长摇头。老师的目光转向男孩,他 也摇头。是的,人们固然知道她是囚徒之女,但人们并不知道星期六的下午她去了 哪里。男孩甘愿坐在教室里,假如他和她一起跑掉,那就太醒目了。但愿歪头男孩 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与你分享秘密的人,唯一可以安慰你的人。 有一天她没能逃掉,新来的体育老师把她从校门口截了回来,这是一个刚从学 校毕业的家伙,长得孔武有力,脸上密密麻麻的陈年青春痘。他很不好说话,发了 几个皮球给学生,让他们自由活动,然后就把罗佳揪走了。 体育老师有一间器材室,就在大礼堂后面的夹弄里,被一片肮脏的泡桐树遮挡 着,非常安静,轻易没有人过去。他掌管着钥匙,有时你会看到他很抑郁地站在器 材室门口抽烟,时髦的健牌,醒目的白色过滤嘴,一件深蓝色的球衫,袖子上有两 道白色的条纹从肩膀直到手腕。他扔掉香烟,走到单杠边上,那是小孩子玩的单杠, 他平举起双腿给自己做了二十个引体向上,走到一边,又点起一根健牌。他的香烟 抽得比语文老师还厉害。 自从他来了之后,器材室一带就成了禁地,轻易没有人敢过去。他经常把学生 揪进去,反锁上门,几秒钟之内传出惨叫和痛哭,好像刑房一样。他揍人比什么语 文老师数学老师厉害多了,六年级的一个调皮大王在开学第二天就被打成了哑巴, 整整一个月说不出话来,上课都瑟缩在墙角。该生的家长还跑到学校来表扬,说这 孩子平时打骂都不管用,落在体育老师手里算是现了原形,现在乖多了。当然,事 情也有闹大的时候,不久前他打了男孩班上的女留级生,绰号叫野兔子。野兔子的 家长来寻仇,被体育老师一通乱揍,她的爸爸和哥哥全都趴在了地上。 人们畏之如虎,连同角落里的器材室。当罗佳被揪走时,男孩觉得自己的膀胱 像火烧一样灼痛。她消失在了泡桐树后面,她还来得及回头看了一眼,知道自己要 挨揍,但眼神里没有什么恐惧,仅仅是显得茫然失措,又带着闷闷不乐的神色。 野兔子说:“我们去看看吧。” “看什么?” “看罗佳挨打啊,你不想看吗?你最喜欢罗佳了。”野兔子对男孩说。 野兔子召集了一些同学,蹑手蹑脚走过去看热闹,男孩混迹在人群里忐忑不安。 器材室的门已经反锁,里面很安静,根据一般经验,罗佳很快就会爆发出痛苦的尖 叫,但他们等了好久也没听到动静。野兔子趴在门上,穿过一条窄窄的缝隙朝里面 瞄,忽然,她直起身体,激昂而悲壮地回过头对后面的人大喊:“嗽!他在强奸罗 佳!” 器材室的门哗地拉开,高大威猛的体育老师填满了黑漆漆的门洞,他惊愕地看 着野兔子。野兔子不依不饶地喊道:“你在强奸罗佳,你扒她的衣服!我要告诉校 长去!”说完一溜烟跑了。 罗佳从里面走出来,她的半边衣服被撕裂,从肩膀到脖子一侧有一片明显的红 印子。她把挂下来的衣服遮住了伤处,轻声说:“他没有强奸我,是我要跑,他抓 我,把衣服撕开了。” 可惜野兔子已经一路大喊着跑向人头攒动的办公室。 罗佳的脸抽了一下,像是吃饭时候咬了舌头,她懊恼地摇摇头说:“我回家了。” 走出去几步,又回到器材室里,拎出一只黑色搭扣皮鞋穿上,她就这么走了。 那天大扫除时,野兔子始终在讲着强奸的事。男孩争辩说:“罗佳没有被强奸, 她自己都不承认。”野兔子说:“笨蛋,歪头,没有人会承认这个的。就算没有强 奸,也是强奸未遂嘛。”男孩听得云里雾里的,野兔子已经发育了,她是女生,她 懂得比别人都多。李喻芳说:“小学生不能强奸的。”野兔子信心满满地解释道: “罗佳已经可以强奸了,她来月经了。” 猫脸曾经告诉过男孩,强奸是要被判刑的,白柳巷的王国栋因为强奸了一个女 人最近被枪毙啦。男孩不明白强奸,仅仅是理解了强奸的意思,后来他还去问姐姐, 什么是月经啊,被她一脚踢到了墙边。很长时间,他等待着罗佳的归来,也等待着 体育老师被抓走,但这两件事都没有发生。 有一天体育老师试图把李喻芳也拽进器材室,后者大哭起来,说:“不要强奸 我!”体育老师的脸色铁青,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他说:“谁说我要强奸?”李 喻芳大喊:“他们都说你强奸了罗佳,而且,你会把我们一个一个都强奸了!” 乱糟糟的秋天过去以后,连体育老师都消失了,据说是调到了县城的一所小学, 比长征小学更糟糕的地方。男孩仍坐在最后一排,背靠着黑板报,矮小畸形,这下 子显得孤零零了。有一天,新的班主任命令他坐到李喻芳身边去,她还是不乐意, 但总算没有再哭,大概免遭强奸的际遇让她坚强起来了。男孩不关心这些,他只知 道,罗佳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忽然想起一个问题,就去问野兔子:“为什么体育老师没强奸你?”野兔子 不耐烦地说:“你这个神经病,怎么还在惦记这件事?他谁也没强奸,我造谣一下 而已,把他赶走了。我厉害吧?”男孩愣了很久,才说:“你这个骗子,妓女,臭 留级生。”说完挨了她四个耳光。 男孩在小学毕业那年翻弄照相馆里的照片,很多人的脸凑在一起,很好玩。陌 生与熟悉的,美丽与丑陋的,他找到了马福大叔,找到了屠户,找到了关文梨。他 把这些脸拼起来觉得像是个特别的游戏,比如,方屠户和关文梨有什么联系呢,福 婶和厨子的结婚照边上凑上了马福大叔会不会很滑稽呢。他在无意中看到了一个女 孩,那是罗佳,干净,漂亮,平淡,眼睛里闪烁着她固有的犹疑。她的不信任,不 只是面对着快乐,甚至连男孩的悲伤都是有问题的。男孩记得他把照片全部给了她, 连同底片,但居然遗落了一张,真是有点奇怪。 他很矫情地对着照片上的罗佳说,但愿你知道,有一个男孩他仍然记得你。 那个男孩是谁呢? 那个男孩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