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几年来,每逢农历新春,康莲都为老头定做新装,一身挺括的中山装。老头是 新中国成立前参加工作的老革命,一辈子制服洋褂,板板正正,气气派派。康莲印 象最深刻的是,他有一条驼色带穗绦的长围巾,从胸前随意地往肩上一搭。他个子 高,肩臂宽,标准的衣服架子,又兼四方大脸,鼻梁高挺双目有神,有一种老派的 英俊。他推着大梁自行车,走在秋天高朗的天空下,像从电影和油画里走出来的人 物。 岁末,康莲把女裁缝请到家里。康莲架起老头的胳膊,女裁缝甩开皮尺,一捋, 一掐,摇摇头,像在自说自话:“身量缩了不少,今年是个槛儿。”送走裁缝,看 着呆滞的老头,康莲自言自语道:“明年八十六,多吉利的岁数,闯一闯把年关过 了吧。” 日子一天天流向春节,老头的健康状况并未依照家人预想的轨迹发展,紧张不 安开始在空气里悄然滋长。老头白天昏睡,夜里睡眠浅,醒了见窗外有光就去砸卧 室的门。刘向群迷迷糊糊地起身,责备道:“三更半夜,起来干吗?”老头一脸无 辜,说:“天亮了。”刘向群强忍困意,急吼吼地说:“才两点,是路灯亮,是过 大车呢,车灯一闪一闪的。”他为老头脱去衣服,命令他继续睡。康莲也醒了,她 悄悄来到老头门口,发现他躺在床上,双目圆睁,像两口干涸的古井。 就这样,他再也分不清黑夜和白天。他身上散发出老人特有的腐肉气味,晨昏 颠倒,饮食无味,只在吞药面时咂咂嘴。生命中重要的收放亦不受控制,失禁和便 秘戏剧性地轮流造访。他的魂灵似乎找到一个出口,先期去了另外的世界。他干抽 抽、轻飘飘的,忘记从哪天开始,刘向群抱得动他了,像抱小孩一样,在轮椅和床 之间抱来抱去。 又过了几日,老头开始拉稀,输液输了几天也不见好,便有人隐晦地提醒,这 是在清肠。他的呼吸变得很轻,漏气了,屎尿都拢不住。他的肚子塌成一个坑,胯 子骨如一把薄刃般立在身体上。康莲不得不承认,老头的日子不长了。丈夫的话入 了她的心——人活着。不能总不着地。她盼望老头活过年节,也盼望丈夫年底领回 绩效奖,明年开春他们去挑选一户平房,不用太大,有个小院落就好,让老头再接 接地,晒晒太阳。 凝滞的日子过得飞快,转眼步入腊月,年味扑面而来。腊八这天,女裁缝送来 新上衣。老头一试,贴身可体。裁缝拔脚便要走,康莲让了让,裁缝说不坐了,一 摊子事等着我呢。这时,老头嘴里叽里呱啦的,裁缝瞪大眼睛,康莲解释道:“他 这是留你吃饭。”裁缝略一迟疑,笑着说:“心领了,真是个仁义老头。” 叠好新装往衣橱里放时,康莲见到了寿衣,刺了她眼睛一下。她心里一阵不舒 服,把新外套压在寿衣上,用力一按。老头的眼睛瞄过来,目光迷惘,他一句话也 不说了,只是喘气。 脑子清楚的老人,深知每天早晨如常醒来,都是捡来的。他们对自己的后事不 再避讳,用一种积极、虔敬而完美主义的态度迎接备办着。她外婆说过,人一辈子 坐两回轿,结婚时坐红喜轿,死了坐棺罩帷的轿,尤其白事上,不能抠抠搜搜、手 忙脚乱。外婆是有点仙气的,忽地一天,她神秘地说,灯快灭了,我要走了。从那 天起,她一心一意为自己操心,寿衣是手工缝制的,针黹精细,里三层,外三层, 实实在在的六套衣物。布料预先过水、展平、晾晒,成品散发着棉布淡淡的清香和 若有若无的阳光味道,像一层层肌肤般温暖、光滑、服帖。最里面的一层,袖口打 着优雅而隐秘的褶皱,宛若年轻公主的亵衣。寿鞋上绣着朵朵莲花,那一日,将脚 蹬莲花而去,外婆是多么坦然、安心、欢喜、完满。康莲望着老头,他已经老到即 刻死去儿孙也不会真心悲痛了,却还在活。 她不愿再往深处想,逃开他,躲进厨房。早晨泡上的米豆已胀鼓鼓的。她用大 火烧开一个滚,又调成文火,让坚硬顽固的种子慢慢地熬。 粮食的香气弥散开来,她鼻孔一张一合地深呼吸着。老头什么都闻不到,木然 而坐,体臭浓烈。他咳出一口痰,又顺势咽下去。他的颧骨暴烈地往外突,左边比 右边略高。他的眼珠昏暗无光,下眼袋异常肥大。这是一张陌生的脸,完全走了样。 进入暮年之后,在特定时刻,老头的面庞会绽放出短暂的光彩。那是大年初一上午, 侄子、外甥从十里八乡赶来,欢聚一堂。老头端坐在上座,接受着晚辈浮泛的尊敬。 席间,人们预言他活过一百岁,循例说着“红光满面”之类的吉利话。人情通达的 亲戚,也不忘为康莲表功,赞美她“伟大”云云。老头存在着,使拜年有了必要性, 团圆二字实至名归,交往和走动师出有名,父慈子孝,家族之树葱郁繁茂、枝叶纷 披。 烦恼自然难以启齿,苦楚只能心照不宣,捂得严严实实,小心不可捅破。显然, 老头已跟不上酒席的拍子,他的眼神惊虚虚的,应景的笑容不时闪过一丝软弱,偶 尔简短问答却毫无底气。他多礼了,其实他只需静静端坐,就为节日增添了喜气、 和美和幸福。人们渐渐生出美好的错觉,他和蔼、慈祥、睿智,历经沧桑,笑意淡 然,高寿更使他具备了神奇的力量,仿佛在暗中庇佑着后代的生计和前程。终于, 人们闹哄哄地聚完了。作为虚幻的大家长,他完成任务,疲惫地回到沙发上,犯困, 打瞌睡。他热爱垂下的窗帘,昏暗的光线掩护了他,沙发的坑窝妥帖地包裹臀部, 令他觉得柔软、安全,像洞穴,像母亲双臂围成的圈,箍牢了他,不撒手。 团聚宴即将到来,老头的脸上还能像往年一样绽放光彩吗? 晚上,刘向群回到家,见茶几上放着一碗八宝粥,冒着热气呢。康莲接过丈夫 的羽绒服,说:“冰天雪窖地跑了一天,先喝碗粥。”她转身走向厨房,刘向群注 视着妻子的背影,在黄昏黯淡的天光里,她的白发分外触目。几年前,她曾懊恼地 说,头芯那钻出几根白头发,让他帮着拔掉。她有一头乌黑油亮的好头发,内心很 引以为傲,也爱惜了半辈子。可如今,头发已全然灰白,一根一根,像秋后的干萝 卜缨子,又经了霜打,干巴巴的,带着一股萧索气。她的背也驼了,两根骨头变了 形,令人心酸地弯着。 刘向群打定主意,再赚钱明年也不干了,回家安心守着父亲和老伴。 寒冬的夜晚,刘向群仿佛卸去重负,睡得格外踏实。同样在这个夜晚,康莲被 接连的鞭炮声惊醒。她一阵胸闷心慌,小腹胀胀地,看来又要起夜。 她拧开门锁往卫生间走,黑暗中,她猝然一惊。沙发上坐着—个人,石雕般一 动不动。苍白的月光打在他脸上,他眼神放空,面无表情,身上穿着宝蓝色的寿衣, 荧荧地泛起绸缎的幽光。 她的腿像煮烂的面条一样稀软,身子萎在冰冷的地砖上。衰竭从心口传导过来, 疾如闪电,后背和肩膀针刺般地疼。 眼皮沉重地往下垂,在若明若暗的缝隙里,她看到了逝去的父母。母亲死前瘫 痪床褥多年,零零碎碎地受苦,内心羞惭悲痛而口不能言,父亲的逝去则被人津津 乐道,他前晚吃下一大碗肉,翌日清晨,母亲发现他已停止呼吸,面色安详,毫无 痛苦挣扎的痕迹。他一夜中泅渡漫长黑暗的生死间的苦海,生命虽戛然而止,但人 们对好来好去的艳羡掩盖了他暴毙的实质。亲人纷纷赞叹,有福气,老康是前世修 来的。想到父亲,她四肢舒展,放松的脸上自然地浮现出一抹笑意。 烟花在窗外粲然绽开,又瞬息寂灭。她看到远方的女儿抱着外孙,外孙的手臂 像莲藕一样圆润白嫩。她即将离去,她因而无比欣慰,是为女儿感到高兴。 她还有最后一丝意识,她想告诉穿寿衣的人,你叫刘长瑞,你是我的傻爹,傻 儿子。她想带他走,一同往生极乐。她是老头跟这个世界的唯一联系。‘在他破碎 的记忆和狂野的虚构中,有时,她是初恋情人,在老家土墙上写情书示爱的热烈女 孩;有时,她是姐姐,省下自己的半勺麻汁浇到他面碗里的姐姐;更多的时候,她 是他的娘,即使他神憎鬼厌,依然无条件爱他、永远把他当成一朵花的娘。突然, 她的身体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盈,像是,到家了。她闭上双眼,悲喜交加,万 籁俱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