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一直记得一九九零年的春天。那次我认为自己遇到了她,我经常觉得那才是 真正的结束。故事结束在这里正如街道结束在身后,时间结束在眼前。 那是四月,北京亚运会的火炬传递到了戴城,亚运会和奥运会一样也有圣火, 残奥特奥之类的都有。这是一件大事,到处都很欢乐,彩带和标语布满了各个角落, 熊猫盼盼的形象深入人心。 那个夜晚我们被教育局要求列队迎接圣火,他们觉得夜晚的火炬会更明亮。可 能这是个错误的安排,因为此后多年我看到迎接火炬的长跑都是在白天,那显得光 明磊落、意气风发。这只能说戴城是个小地方,那些人对于大型体育赛事没有什么 经验。 晚会在体育场,所有的技校生都得来,还有一部分普通高中。重点高中的学生 免于此项活动,一是因为体育不太擅长,二是他们学业繁重。那会儿还没有统一的 校服,我拿到了一张印着图案的硬纸板,沿着图案边线剪下,再用糨糊粘起来,就 是一顶纸做的棒球帽,上面有亚运会的标识。这帽子确实很难看,脑后有一个烟囱 一样的东西竖着,戴在脑袋上像个恐龙。后来我发现是为了给女生的马尾辫留的一 个出口。这说明设计帽子的人很懒,他无视于性别。 绝对不能缺席,病假也不行。哪怕开一个微小的口子,这伙技校生都会跑得无 影无踪。其实不然,大家也都想去开开眼界的,戴城的体育场很少有人进去过,它 常年关闭,绝少有体育赛事,更不会无故向我们开放。 到场以后我们发现上了个当,我们以为会坐在看台上的,没想到全都要站在跑 道两侧接受检阅。看台上什么人都没有,大白灯照着我们,后脑勺全部翘起来,有 无聊的学生摘了地上的草棍插到了别人头上。技校的纪律可想而知,普高的也好不 到哪里去,我们不停地说话,到处都是老师们的呵斥声。后来下雨了。 那是一场四月里的暴雨,我们在露天,所有的纸帽子都糊了,但必须戴在头上。 司令台上有个顶棚,淋不到雨,不断有人发言,我什么都听不清,接着是几个常年 出现在本地电视节目里的本地歌手上台唱歌,唱着唱着,音响坏掉了,于是用高音 喇叭播放着磁带里的歌。那一年开亚运会有很多歌曲,轮番地放着。火炬还不来。 后来猜想是因为下雨,如果火炬出现了会被浇灭,必须等雨停了才行。 暴雨唯一的好处是让这伙劣等生无法坐下,地上全都变成了泥浆。站就站吧, 大部分人还是很自豪的。我稍有不快,有点厌学情绪,但我也没有丝毫勇气和这场 盛会说拜拜。 中间我上了一趟厕所。场面有点混乱,我很容易地溜了出去,贴着看台边缘往 前走,一直走到通道口,厕所里已经挤满了人。我站在看台下排队,大片的水浇在 我的脖子里,既不能往前走也不能后退。整个世界雨水茫茫,灯光把雨映得像珠帘 一样。有人从通道里挤出来,在擦身而过的瞬间,用冰凉的手在我脖子上摸了一下, 随即跑到我身后去了。我扭头看去,一个扎马尾辫的女生浑身湿透跑向雨中,疯了 一样。 那就是她。我试图确认,但为了那泡不能释然的尿我必须继续排队,否则按我 当时的念头就应该跟着她,也疯了一样追过去。 等到我弄好自己出来,雨已经小了,火炬手出现了。我不得不快速地跑回了化 工技校的队列中,挨了班主任一个巴掌。 那些火炬手,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在硬地跑道上优雅地慢跑着,领头的人 向着湿淋淋的我们不断挥手。那是我生平第一次见到火炬手,不由得也很激动,目 睹着荣耀与伟大经过眼前,心里涌起层层自豪。劣等生们竟同时发出欢呼,雨水使 我们更激动。按照预定的行程,火炬手从体育场跑出去,沿着街道绕城一圈,我们 得跟在后面,然后再跑回体育场,再列队散场回家。音乐一直在鼓噪着,火炬手跑 出了体育场,有人招呼我们跟上,事情出了一点小小的差错,我们陷在了泥浆里。 最前面的一支队伍调头,试图离开这个地方,不断地有人摔倒。大队人马出现了骚 动,火炬手眼看着就跑了出去。忽然之间,喇叭里喊了一声:“快跟上!”像是什 么东西炸了,人们失去了控制,也可能是被激动的情绪鼓舞,他们不再按队列行动, 而是一股脑地拥向出口。先是十来个人跑过去,跟着几百个人一起跑,那像是灾难 的场面,前面的人堵在出口,后面跑向出口的人噼里啪啦摔倒在泥浆里,挣扎着爬 起来,还有一些人索性放弃了努力,停在雨中等待着场面平静下来。 我在人群中看到了那个马尾辫,她离我有十来米远,这中间堵着最起码两百多 个人。人们都在尖叫,出口太窄,有什么东西倒塌了。我在无数个脑袋中死死地盯 住她,一寸一寸向前挪,感觉自己快要被挤扁了。然而我并没有靠近她,相反更为 遥远。我喊了一声罗佳,她听不到。再一瞬间她被淹没了,像所有梦魇中的场面, 我在出口处失去了她。此后的那些年,每一次和她告别我都会有相似的惊慌,哪怕 周围空无一人,我也恍如身陷巨流,万劫不复。 最后我双脚离地被前后左右的人用躯体搬着拥出了体育场,到了外面只见四散 奔逃的人,火炬手已经跑远了,而我找到她还需要再等上一年。我站在那地方庆幸 自己没有被踩死,淋着雨用力呼吸,想象着我们共同的光明而卑微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