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男孩白天还去照相馆,把姐姐留在家里陪诗人,两处离得不远,不必担心他们 孤男寡女出什么事。即便如此,摄影师还是会让男孩时不时地回一趟家。自从有了 钢丝床,牛蒡就一直坐在床上,把双脚搁在床沿,背靠着墙壁。姐姐总是坐在饭桌 前面和他说话。他们低声嘀咕,好像有很多不可告人的秘密。 有时也看到牛蒡洗衣服,洗好了,晾在小天井里,那里到了夏天有点背阴,但 他似乎并不打算把衣裤挂到大街上去。 后来是姐姐告诉他,牛蒡不会待太久,他要去云南,路费没有了才搭住在这里。 男孩问姐姐:“你想去云南吗?” 姐姐说:“要是攒够了路费,我为什么不去呢?”么敲诈你呢?“摄影师说:” 我不跟你废话了。“ 这时强盗走进了摄影室,摄影师急了,那里面有器材。他从柜台里走出来,打 算制止他,不料强盗从门帘后面伸出一条粗壮的胳膊,抓住他的领子,把他拽了进 去。摄影师夏天只穿了一件衬衫,为了不让衬衫撕坏,他只能跟着衣服一起进去了。 强盗一直没说话,他搬了一把凳子过来,坐下了。他说:“里面真热。”说完 把汗衫脱了,露出一身肌肉和身上的刺青,左胳膊上有一只蝙蝠,右胳膊上比较滑 稽,一只大鸭梨。只有知情人才明白大鸭梨是指他的前妻关文梨,可他为什么不刺 一朵梨花呢?摄影师心想,真没文化。 强盗说:“一次一次地借钱,很烦。”他的声音雄浑低沉,每说一个字,周围 的器材都会感觉到震动。沉默了片刻,他又说:“所以一笔钱买断吧。”摄影师不 说话。强盗点了根烟,眼睛都没抬,抽了一口,说:“一万。” 摄影师柔声说:“我拿不出这么多钱。” 强盗又抽了一口烟,说:“这店值一万,拿不出一万就把店给我。” 摄影师说:“店不能给你。” 强盗抽了最后一口烟,他把这根只抽了三口的香烟扔在地上,用脚踩灭了,说 :“一个星期之后来拿钱。现在你写欠条。” 摄影师终于感到,有废话总比没废话好些,至少可以拖延时间。这个简洁有力 的强盗,他根本不在听摄影师说话,每一秒钟他都若有所思,然后,随时都能打过 来一拳。 那天摄影师的肋骨上挨了五拳,全是强盗打的,独眼负责数数字。第一拳下去, 摄影师就瘫了,第二拳之后他忍不住发出惨叫。过路的方大聪看见了,迅速跑到男 孩家门口,大喊了一声:“你爸挨揍了。”姐姐和牛蒡率先跑了过去,强盗还在里 面,独眼堵着门不让他们进去。牛蒡抡了一拳,打在独眼的脸上,他的假眼珠子飞 了出去。接着强盗回过身来,从门里打出一拳,牛蒡闪开了,打回去一拳,两个人 在店门口打了五六个回合,后来牛蒡急了,从寿衣店里抄了一根尖利的铜烛台要拼 命,强盗和独眼就走了。 摄影师躺在地上,用虚弱的声音对姐姐说:“没什么事,就是没什么事,什么 都跟你没关系。” 摄影师挨揍的事情本来会成为蔷薇街的头号新闻,然而那一天人们的注意力都 不在他身上,甚至连牛蒡都被众人忽略。因为,远在日本的朱常勇回来了。 朱常勇并非像街上人胡说的那样在日本刷盘子背死人,他是作为劳务输出东渡 去做起重机械安装的,三年期满,他攒了一堆日元回到蔷薇街。他成为街上第一个 出国的、第一个回国的、最有钱的、目前唯一戴着绿帽子而不自知的,诸多名头冠 之于顶。当他坐着一辆小汽车出现在家门口,从车上卸下来好多日本电器,两边全 是街坊邻居,众人不但向他行注目礼,还幸灾乐祸地看着他那神色慌张的老婆蒯红 英。朱常勇意气风发,他伸手招呼大家:“同志们好。”大家都明白,整条街上只 有他一个人认为自己是衣锦还乡。 瘸子老炳就住在白柳巷。屠户那时经常拿他开玩笑,他对摄影师说:“蒯红英 怎么说也应该喜欢你嘛,你是单身汉,老炳也是,为什么你竟然输给了一个瘸子?” 摄影师让他不要胡说八道,所谓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人家瘸子也没有来勾引你屠户 的老婆嘛。 这条街上轧姘头的还有好几个,有时候摄影师也能算进去(虽然丧偶但不肯结 婚,还跟历史破鞋勾勾搭搭),见怪不怪,但兔子专啃窝边草的,就只有老炳和蒯 红英这一对。那时男孩已经在青春期,男女之事也知道了个大概,他在地摊上买到 过专门介绍性知识的杂志,不是单纯的解剖知识,而是连性心理和做爱步骤都解释 得非常清楚的,足以茶余饭后。他知道没有性生活的夫妻是很痛苦的,知道女性也 有高潮,知道老年人也得一个月有一次什么的。这类杂志告诉他,身怀欲望并不可 耻,只要你不去害人家,自己摸摸自己也是可以的。在看完杂志以后,男孩比较同 情那些没有性生活的人,老炳除外,他活该。他当时唯一没想到的就是:自己爸爸 也是个男人,也有这方面的需求。 朱常勇回来的那几天,老炳消失了,开着他的残疾人三轮车避风头去了。那辆 车子是天蓝色的,后面能坐两个人,车子的漆很差,好多地方都生锈了。天气好的 日子,他会把它开到长途汽车站,天气不好的日子,长途汽车站没什么人,他就在 车上插一个雨篷,开到火车站去。他用这车子接人送人,偶尔也宰客。这是他作为 瘸子的权利,如果不是瘸子,开着这种车子上街会立刻被警察拦下来。 所以他开着这车子逃走,并不是因为想逃得快点,而是因为这辆车子是他唯一 的家当,吃饭的本钱,他家里没一样值钱的东西。 朱常勇完全被蒙在鼓里,没人敢告诉他。这已经是八十年代末,人们稍微懂了 点道理,知道什么叫“隐私”——其实也不是隐私啦,只是不想那么快地闹出人命。 那几天朱常勇向街坊四邻出示了他从日本带回来的电器,其中有一台东芝录像机深 受群众喜爱,于是又回到了差不多十年前的场面,街上的人都举着凳子到他们家去 看录像,并有人自带录像片,录像片随时都能放,下午直到深夜他们家都挤满了人。 朱常勇很好客,派烟,安排座位,和众人聊日本风情,顺便说说在日本看到的中国 新闻。配上他们家的索尼大彩电,每个人都津津有味。 屠户特地问朱常勇,接下来打算干什么。朱常勇说他马上就要辞职,他认识一 个倒卖旧服装的,从外国用集装箱运进来,再贩给中国人。这门生意很发财,他再 也不想和机械打交道了。他在日本很苦,每年让蒯红英给他寄两条牡丹牌香烟,他 一天抽一根烟,也捡烟屁股给国家抹黑,这么熬了下来,现在回国了要好好享受一 下,每天连抽带发消耗两包万宝路!后来他又告诉屠户,现在有钱了,打算和蒯红 英生个小孩,再不生就真的晚了。屠户心想,你要是再晚点回来,说不定已经有小 孩了。 有一天不知道哪个缺德的带了几本录像过来,《寡妇村》《偷情宝贝》《查泰 莱夫人的情人》,悲喜剧皆有,一伙男人把女人和小孩都赶了出去,看半天没有什 么黄色镜头,于是就讨论起了轧姘头的事情。朱常勇说,像日本这种国家,女人都 不上班的,白天独自歇在家里,有的是轧姘头的时间。于是大家就很同情地看着朱 常勇本人,恰好蒯红英在厨房里打翻了一个热水瓶,发出一声惨叫,大家只能告辞 散场,出来以后约定好了,谁要是把这件事告诉朱常勇,谁就一辈子做乌龟戴绿帽 子。然后又说,他妈的,这种事情怎么可能瞒得住呢? 姐姐是从关文梨那儿知道了事情的大概,非常惊讶。关文梨终于在他们面前流 下了眼泪,她说她根本不知道强盗每隔几个月就来敲诈摄影师,要不是挨了打,可 能永远不知道。姐姐问,为什么不去报警?关文梨说:“强盗是个脾气很古怪的人, 报警他会杀了你爸爸。”于是一伙人坐在家里发呆,中间还夹着个不吭声的牛蒡。 男孩发现关文梨也老了,她四十岁了,过早地长出了一绺白发,就在她左侧太 阳穴后面。如果你从那个角度看过去,她真的就像个半衰的妇人。人怎么会一下子 变老呢,甚至是摄影师的探戈也没能拯救她。 摄影师坐着,沉默了一会儿说:“你们都别管了。” “打算写欠条?” “我不会写欠条的。”摄影师说,“我不会再给他半毛钱。” 姐姐说:“你还有什么办法?溜之大吉?你跑不掉,你的店在这条街上。你搞 不清楚,他们找你借钱,并不是为了从你这儿搞到钱,根本就是为了羞辱你。你居 然也接受了,太可笑了。现在你又出名了。”她喘了口气,看看摄影师,又看看关 文梨,说:“我来做主,你们结婚吧。” 男孩看着那两张哭丧着的脸,心想,哪有这样结婚的?简直就是做丧事。这一 切仿佛是有人在捣蛋,夏天果然是很疯狂的,哪怕你待在家里不出门呢。 诗人牛蒡还留在家里没走。男孩听到他对姐姐说:“你家里现在这么乱,我留 下来或许还能帮帮你。”姐姐说:“你少添乱吧。”牛蒡说:“我已经够乱了,如 果你想杀什么人就跟我说,我替你去杀。”她听了这话,露出一脸惨笑,然后用手 按了按诗人乱蓬蓬的脑袋。姐姐说:“我不杀什么人。” 于是他们等待着强盗和独眼再次出现。 在男孩的记忆中,夏季就是一道阴影,必须穿着汗衫露出他的歪脖子,曾经有 那么多无所事事的孩子把他当做怪物来玩弄。夏季就像诗人和流浪一样都是危险的 词,这年他十六岁,他决定为摄影师做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