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摄影师并没有结婚,摄影师很讲究尊严,即使他想结婚也不愿意在这种情况下 被人赶着上架。话说回来,娶了关文梨,强盗就不来了吗?摄影师心想,这真是他 一生中遇到的最垃圾的货色。 挨揍以后,关文梨每天下班都会来一趟,文具用品商店五点半打烊,关文梨从 那儿走过来花二十分钟,五点五十分左右她出现在苏华照相馆门口。看见他好好的, 她就很放心,每天她都会花十五分钟劝摄影师到乡下去避避,摄影师一言不发。关 文梨说,强盗一定会再来的。 有一天他们又去跳舞了,这很危险,强盗和独眼有可能在路上等着。但摄影师 觉得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过够了,他必须出去放松放松。 他们去了一家新开的舞厅,在角落里跳了一会儿。挨揍以后摄影师拒绝谈论这 件事,现在他身心放松,关文梨说:“我去找过强盗一次,独眼也在。” 摄影师说:“你也去谈判吗?” 关文梨说:“我现在想到这两个人就觉得恶心,想到从前也恶心,我二十多岁 的日子现在想起来就是一场噩梦,当时还不知道的噩梦。一看见这两个人,我连谈 的力气都没有了,赶紧逃走了。” 摄影师说:“这两个人为什么会搞在一起呢?太奇怪了。” 关文梨说:“强盗出狱以后找不到工作,去一家舞厅给人看场子,独眼恰好在 舞厅里卖门票,他除了收账不会干别的。两个人遇到了,就合起伙来。强盗也想盘 一个舞厅下来,转让金很高,他钱不够,到处敲诈,据我所知不止你一个。以前是 零敲碎打,这次大概要一笔整钱,就来找你要一万块。” 摄影师说:“开舞厅有什么好玩的,这么多人都想开舞厅。” 关文梨说:“我们老板说,歌舞厅这种娱乐眯了沙子,快速地摇一下,又摇一 下。男孩始终搞不清这个人,这个人到底在动什么念头,他从哪儿来,到哪儿去, 这些问题都很费解。牛蒡说:”我差不多是该走了,你们这儿太热,我很不习惯。 不过我要去的地方,比这儿更热。“他说完这些就不再说话了,转头看看外面的雨 景,街上的积水正在一毫米一毫米地爬上台阶。 后来过了一些年,男孩才明白,自己那天在牛蒡的身上看到了什么。他始终坐 在钢丝床上,背靠着墙壁,这副样子太像是坐牢了,他的脸上凝集着一个人青年时 代所有的愤怒、沮丧、悲伤和迷惘,还有因此而蒙受的羞辱,它们像多种建筑材料 涂抹在一起,最后成为一块呆板的灰色水泥墙面。男孩看着那张脸,有时候你在水 泥墙上也能看出人脸的轮廓,近似抽象画,越看越真,转瞬之间又恢复了水泥本色 的那种幻觉。 朱常勇家还在放着录像片,无聊之极的牛蒡也去看录像,诗人气质总是与众不 同的,长发飘洒,沉默不语,当他看录像看到沉思的时候会显出一种忧郁的表情。 别人问他:“你是谁啊?”他就用普通话回答:“顾大宏家的外地亲戚。”别人说 :“大热天的来探亲啊?”牛蒡说:“正好放暑假嘛。”于是人们知道这是个大学 生。 这引起了街上一些姑娘的注意,比如在轴承厂上班的丁梅,她一直声称要嫁给 一个有文凭的,但是轴承厂有文凭的青年都不爱搭理她,她本人除了轴承厂又不知 道该去哪儿物色一个有文凭的,看完了录像片,她就决定爱上牛蒡。过了两天丁梅 的姨妈来打探情况,先去了照相馆,找摄影师问讯,后者心情恶劣,不想回答这种 无聊的问题。丁梅的姨妈更好奇了,直接闯到他家里,看到牛蒡呆呆地坐在钢丝床 上,上身是一件红色的汗衫,有星星点点的破洞,下身是一条田径短裤,露出毛茸 茸的腿。他静静地抽着烟,把烟灰弹在床底下,顺手挠了挠大腿内侧。丁梅的姨妈 走进来,先问牛蒡: “你是哪儿的人啊?” “东北人。” 这算是歪打正着,丁梅的姨妈想起摄影师是二毛子,又问:“家里户口是城里 还是农村啊?在哪个大学念书啊?以后去哪儿工作想好了吗?” 牛蒡又露出那种诡异的笑容,不过丁梅的姨妈没看到,她继续追问:“有女朋 友了吗?”牛蒡横了她一眼,没有作答,把右手指缝里的香烟再次塞到嘴里,吐出 一个灯泡大的烟圈,注视着它向上扩散飘荡。丁梅的姨妈也跟着一起看,好像两个 人在看焰火晚会,忽然牛蒡大力吹气,把那烟圈吹散了。丁梅的姨妈猛地回过神来, 觉得冷嗖嗖的。她很识趣地退了出来,到街上遇见屠户,低声抱怨说:“顾大宏家 里那个亲戚,长头发的,简直像根木头,不对,像冰块。我们家丁梅要是跟他谈朋 友,肯定没有共同语言。北方人都那么呆头呆脑吗?” 屠户也低声说:“什么他妈的亲戚,那明明是小妍的男朋友嘛。你连这个都看 不出来?不过呢,你刚才有一点说错了,我要纠正你——你居然说一个大学生和你 们家丁梅没有共同语言,简直是混淆是非,颠倒黑白。‘ 于是,第二天下午街道主任鲍翠芬来到照相馆,告诫摄影师:“未婚同居非法。” 摄影师想半天不记得自己和关文梨同居过,脸涨得通红说:“我哪有?”鲍主任说 :“你误会了,我指的是你们家那个长头发的,小妍的男朋友吧?”摄影师说: “谁说的?”鲍主任索性把屠户供了出来。 摄影师告诉鲍主任,那个家伙是乡下亲戚,不是姐姐的男朋友。鲍主任不信, 让登记名字。摄影师说他叫牛蒡,鲍主任就信了,不是乡下亲戚不会叫这种名字。 鲍主任又让摄影师带着,去看了看牛蒡,那位正好在睡觉,懵懵懂懂地竖起来,看 见摄影师对他狂眨眼睛。鲍主任说:“你这个乡下孩子,该去剃个头,太邋遢了。” 对于这种构陷,牛蒡非常愤怒,等到鲍主任走了以后他索性扎了个小辫子,在蔷薇 街上逛了一圈,那天姐姐不在,人们都觉得这傻瓜有点神经不正常,从清朝以来他 们就没见过男人扎辫子的。 男孩家里洗澡都是盆浴,用一个非常重的大木盆,放在里屋。里屋充当洗澡间, 没有下水道,洗好了必须用一个白铁勺子把水舀进铅桶,倒掉。蔷薇街上的各家各 户都是如此,但别的男场所现在很挣钱的,不过都是黑门,不是流氓开不成。“ 他们跳了几支舞,忽然冲进来一群人,手里拿着棍子,把音乐按掉了,对舞客 们说:“没事的都滚出去。”然后乒乒乓乓砸东西。摄影师带着关文梨走到外面, 说:这真是一个巨大的麻烦,怎么才能甩掉那些粘在鞋底上的垃圾呢?总不能把鞋 子一起扔了吧?关文梨听懂了他的话,说:“你把我比成鞋子?不知道我最讨厌这 个比喻吗?但是我原谅你,我要是早点和你结婚就好了。”摄影师说:“我没有把 你比成鞋子,我才是那只鞋子。” 第二天早上摄影师接到了一个电话,打到解放路口的一家杂货店,杂货店的老 板本来不想来喊摄影师,但对方一报自己的名头,杂货店老板就认倒霉了。他走到 照相馆门口,对摄影师说:“强盗找你。”摄影师想了想,换了身干净的衬衫,把 照相馆的门锁了,不紧不慢地跟着老板走过去,接了电话。 他对强盗说:“约个地方,我现在就过来……没错,我一个人过来。” 然后他挂了电话,在杂货店买了一包烟,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这件事发生的前一晚,也就是摄影师约关文梨跳舞的时候,朱常勇终于知道了 蒯红英和瘸子老炳的奸情。 事情是方大聪说出来的,大聪已经到了什么都明白又什么都不明白的年纪,他 知道搞姘头的意思,也知道事情闹出来会出人命(他爸爸就差点被人卸了),唯独 不知道出人命意味着什么。他就盼着出人命。大聪用十三岁少年特有的成熟口吻告 诉朱常勇:“你老婆被瘸子老炳操了。” 朱常勇在一阵五雷轰顶之后问大聪:“什么时候的事?” 大聪说:“他们天天操。” 于是人们看到朱常勇冲到白柳巷,一脚踢开瘸子老炳家的门,里面空空如也。 于是他又冲回家,一脚踢飞了自己家的门,先给了蒯红英两个大嘴巴,然后抄起了 菜刀。蒯红英撒腿就跑,朱常勇穿着拖鞋在后面追。那会儿正好是晚上八点,很多 人在乘凉,还有冲澡的,眼睁睁看着他们穿过蔷薇街,跑上了解放路。众人叹息, 这下要出人命了,但愿蒯红英知道往派出所跑。不料她在解放路绕了个圈子又跑回 了蔷薇街,拿刀的在后面追,一边追一边骂:“我在日本卖血,你在中国偷男人。” 蒯红英狂叫不休,当他们跑过屠户家的时候,方大聪兴灾乐祸地对朱常勇说:“老 炳操她的时候,她也是这么叫的,我都听见的。”屠户转身给了大聪一个耳光。 一群男人架住朱常勇,他脱力了,对屠户哭诉:“为什么她要搞一个瘸子?为 什么?”屠户心想,原来你只是因为他瘸才觉得伤自尊啊,如果非要解释,那是因 为瘸子有车,跑得快,换了我还真跑不过你。为了表示同情,他回过身又给了方大 聪一个耳光。 蒯红英最后还是去了解放路派出所,在那里她交代了自己过去不检点的行为, 然后她告诉警察,这个朱常勇是个流氓,他在日本看色情录像。不但如此,还把色 情录像带回了中国,关起门来偷偷看。做笔录的警察直到第二天才把这件事报上去, 领导觉得问题很严重,朱常勇这种人满街都是,不足为患,但那本录像带太可怕了。 中午来了四十多个警察,一脚踢开了朱家的大门,那门已经让朱常勇踢坏了,但警 察不管,踢门表示他是个相当危险的犯罪分子,踢开了,冲进去按住朱常勇,随即 缴获了耍流氓的录像带,世界又恢复了和平。这是一次秘密的抓捕行动,事先没有 让一个人知道,事后所有人都知道了。 于是蒯红英终于可以和老炳生活在一起了。 牛蒡一直睡到中午,起来发现家里没人。那会儿男孩和他姐姐发现照相馆锁了 门,回家拿钥匙开门进去一看,摄影师不在,就去找关文梨,关文梨带着他们四处 打听,谁都不知道摄影师去了哪里。他们回到照相馆商量事情,后来警察占领了整 条街。 牛蒡听见有人敲门,打开门一看是鲍翠芬主任,带着一个小伙子,牛蒡不认识 他,他叫季国华,绰号猫脸,联防队的。鲍主任说:“跟我走一趟。”牛蒡伸出头 去一看,一群警察正匆匆赶来,他慌了一下。猫脸很敏锐地觉察到了,猫脸在做联 防队员的时候练就了一身功夫,任何微小的彷徨、焦虑、恐惧、躲闪,都可以在他 的眼睛里放大。其实那天鲍主任只是想带牛蒡去居委会登记身份,路上遇到猫脸, 顺便喊了过来。那群警察是来抓捕朱常勇的。 猫脸说:“你到底是干什么的?别去居委会了,先跟我走一趟派出所。”他伸 手来拽牛蒡,牛蒡飞起一脚踢在猫脸的肚子上,后者被踢蒙了,倒在地上没喊出声 来。鲍主任回过神来的时候牛蒡已经跑出去五十多米。 街道的两头都堵着警察,鲍主任大喊,警察看到了牛蒡。牛蒡又跑了回来,跳 上一块水泥洗衣台,接着他就蹿上了屋顶,沿着屋脊像踩平衡木一样碎步快跑。他 打错了算盘,上了屋顶太醒目,而且没那么容易下来。警察听说联防队员被踢倒了, 也很生气,指着屋顶上的牛蒡说:“别费事了,你往那边跑,到头里转个弯就是派 出所,跑个屁啊。自己乖乖地下来把事情说清楚。” 牛蒡站在屋顶上才发现周围有那么多警察,全是橄榄绿,圆形大盖帽,远处还 有警车。往哪儿跑都过不去,最多跳到谁家院子里,不小心的话可能直接落到井里 去。他站在屋顶上不肯下来,警察更生气了,搭了竹梯想爬上去,被牛蒡踹翻了梯 子,这就算拒捕了。警察说:“好,有种,这小子以前肯定是犯了事的。” 男孩和他姐姐本来是在照相馆里,听说抓朱常勇,很好奇地围观了一下,忽然 听见自己家那边传来动静,有人告知:快去看看吧,你们家那长头发的被警察撵上 房了,今天真热闹。姐姐跑了过去,男孩跑得慢了点,到那儿两个人都被警察拦住 了。远远的,男孩看见牛蒡坐在高处,有几个警察从他的正面爬上屋顶,牛蒡没吭 声,也没动,警察踩着瓦片歪歪斜斜地走到他眼前,抡起手铐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 反手铐住了,像沙袋一样运了下来。当他落入一堆橄榄绿之中时,猫脸发出尖叫: “把顾小妍也抓起来,把顾大宏他们全家都抓起来!” 男孩惊恐地往后退去,忽然觉得肩膀被人按住。他回头一看,摄影师站在那儿, 不,那已经不再是摄影师,那只是穿着摄影师的衣服,并且连衣服也是血迹斑斑的 一个人,他原先那张英俊的脸现在变得像猪头一样,两眼肿成了一条线,半个耳朵 撕裂了,额前的头发少了一片。男孩吃惊地看着他,他无力地张开嘴,吐出了一坨 血块。 男孩伸手拽了拽姐姐,姐姐回过头,从牛蒡转向摄影师,一瞬间她的眼睛从绝 望变成死灰。她想杀人。 然后他听见牛蒡喊道:“我是一个逃犯,跟他们家没关系,他们谁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