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摄影师活到这一年曾经有过不想活的念头,他走了一生中最大的霉运,挨揍不 说,莫名其妙牵连了拉门先生坐牢去了。事情就像一串鞭炮接二连三地炸响,摄影 师是个脆弱的人,他不能接受自己成为满街男女老少嘲笑的对象,也不能接受一个 二十三岁的优秀青年因为他的缘故从此身陷囹同。他丧失了生活的勇气。 至于这件事的另一个关键人物,他深爱的女人关文梨,一度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们认识十年了,这十年本来可以结婚的,但是阴差阳错,她成了他的情人。考虑 到他多年鳏夫,关文梨也离了婚,情人这个词其实很不适用于他们。他们爱跳舞, 另一种称谓是“舞搭子”,也未免太宽泛了。终于有一天,在她消失了整整一个月 后,他再次跑到派出所去询问,有个年轻的警察很不耐烦地问他:“你是关文梨的 什么人啊?”摄影师犹豫了一会儿。情人?太书面化了,会引起警察的警惕。舞搭 子?太口语了,警察又不会当回事。于是他郑重地说:“她是我女朋友。” 当时社会风气虽然很开放,但对“女朋友”这种称呼,仅限于青年人使用,而 且得是有正当工作的未婚青年。顾大宏和关文梨的年龄,加起来接近九十岁,年轻 的警察像是被谁咬了一口,抬头看着摄影师。摄影师很是得意,觉得自己终于冲破 了某种桎梏,说:“对的,关文梨是我的女朋友。”旁边有个老警察乐了,忍不住 说:“老顾,早点结婚多好呢。” 到了九月里,姐姐去上海继续读她的大学,男孩去了化工技校,一所著名的流 氓学校。剩下摄影师一个人守在照相馆里,脸上的伤还没完全好,但至少是恢复原 形了,他很颓废地坐在玻璃橱窗后面,那儿贴了他的作品,各种各样的肖像,穿过 这些肖像的缝隙可以看到他的脸。偶尔会有人路过,对他喊一声:“老顾,还在想 关文梨呢?” 那个女人应该不会走远,这座城市并不提倡背井离乡,所有人从出生到老死都 得在这里,它富庶、温婉,只有在很偶然的情况下才会给你点厉害尝尝。 她家离蔷薇街不远,男孩的学校很远,每天骑车上下学都会经过她家门口,那 是一个大杂院,里面住着乌七八糟的人,到了晴天所有的被褥和内衣内裤都挂在半 空中。从街道上望过去可以看到她的窗口,位于大杂院的二楼,挂着碎花窗帘,始 终静悄悄的。他注意到窗台上有一盆植物在渐渐枯萎,到秋天时它已经死成了几根 秃枝。男孩心想,这下我爸爸大概是失恋了。在摄影师挨打的那天他曾经辱骂过关 文梨,现在想来,也是一时冲动,毫无必要。 摄影师恢复原形以后迅速变成了一个老人,那年他四十六岁,不只是白头发和 皱纹,他的脸上居然出现了老人斑一样的瘢痕,额前被揪脱的头发再也没有长出来, 而且有点耳聋,听到什么话反应都会慢半拍,一旦听明白了又会变得很容易激动。 姐姐说这也不纯粹是挨打造成的,可能他的更年期提前到来了,过几年就好了。他 有时候还去靳家花园,坐一个小时,喝杯茶,然后离开。他在舞厅通常都穿布鞋, 别人一看这打扮就不会再来骚扰他。那时候的舞厅也变得更为大众化,跳华尔兹的 人都少了,通常都是些很简单的四步,并且,永远也不会再有探戈舞曲了。他成了 一个在舞厅里默默沉思的人,看起来,他一生中余下的时光都该是这样了。 有一天,关文梨回来了,她没有惊动任何人,当她走进苏华照相馆时,用丝巾 裹住头,戴着一副口罩,连摄影师都没认出她来。 她果然没走远,住在城外小镇上的一个亲戚家里。摄影师问她:“去那么久干 吗呢?”她说本来是想去借钱的,那张欠条上的一万块,不过她真的借不到那么多 钱。摄影师说:“借不到就早点回来嘛。”关文梨愣了一会儿,对他说:“没脸再 回来了。” 正如姐姐所倡议的,他们应该结婚,这件事并不难,然而两个曾经在舞厅里如 此风光的人,全城唯一在公开场所跳探戈的老帅哥和老美女,无法接受以这种方式 落幕。结婚倒像是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这种羞辱太折磨人。关文梨说,只要她闭 上眼睛就会想起摄影师的大脑袋,被打得七零八落。这一切缘于她,她看见顾大宏 害怕,看见顾小山和顾小妍也害怕,看见强盗和独眼以及这条街上的每个人都会感 到害怕。 摄影师也跟着愣了一会儿,问她:“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关文梨说:“我想去挣点钱。” 挣钱是个好主意。她把所有的积蓄拿出来,在小镇上开了一家杂货店,生意很 小,但这件事至少看起来比摄影师更重要,她虽然爱他可是并不打算和他结婚。一 切复杂的恩怨情仇就此简单了。 摄影师没说什么就放她走了。 姐姐是一九九一年回到戴城的,她学的专业是通讯工程,这一批毕业生有些运 气很不好,找到的工作简直比劳教还不如,也有一些运气好的,后来平步青云,她 属于后者,不过时来运转得再等上十年。 那时她找到的工作是在邮电局上班,第一年相当于下车间,必须做个邮递员。 她负责投递的那个片区离蔷薇街很远,没有熟人,少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人们看 见她穿着绿色的制服,骑着绿色的自行车,在清晨与傍晚出现在街道上。那种自行 车都是二十八英寸的女式车,正常女孩子根本不敢骑的,她不怕。车后面挎着两个 邮件袋,装着各种信件和报刊,有时男孩觉得这是一种报应,十年前她从汪仙居家 的奶箱里偷出牛奶,现在必须挨门挨户送信,仿佛是把曾经偷到手的那些东西再偿 还给一个空虚的中心。 她变得老实了,说话不那么嚣张,行事低调,偶尔只在家里发发脾气。她最烦 有人提起那两个坐牢的男人,简直不能说,像她这么一个人,自认为接近完美,结 果她的爱情在号子里蹲着呢,一个判了八年,另一个连影子都找不到了,根本不知 道关在哪儿。在她脱下这身邮递员制服之前是休想见到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 她很努力,工作优秀,上过电视。当然不是标兵,她才干了这么几天配不上标 兵的称号,而是给标兵做陪衬,发表一下自己的感想。实际上她比标兵也不差,绝 无迟到旷工,不怕苦不怕累,想方设法为那些无主的信件找到归属,有时候连人带 车栽倒在雨雪纷飞的街道上,男孩在电视上看到她穿着邮递员的制服,非常正派, 有一张美丽姣好的脸,简直可以做人民邮政的广告代言人了。男孩心想,嘿,那两 个关在牢里的,是不是会有可能在新闻里看到她的模样呢? 有一次他去邮局找她,看见她疲惫地坐在门口台阶上,几个同样疲惫的邮递员 一溜排开,他们的自行车也筋疲力尽地歪着车头。那些邮递员在抽烟,她不抽,只 是低着头,在下午的阳光中等待着这一天的晚报和余下的信件,像个罪人在等待他 的判决书。 定期地,她会收到拉门先生的信,特别简单的一张明信片,从城东那所监狱里 寄出来的,上面写着他需要的东西。她很快乐,给他送东西是她最高兴的事情。不 过她更惦记的是那个从来也没写过一首诗的诗人,如果这两个男人都站在她眼前, 她到底会嫁给谁,只有天知道了。 姐姐工作以后有很多男人追求她,这是必然的,可她最终都没有答应别人。男 孩问她是不是在等待着拉门先生出狱,那位还在高墙里糊火柴盒呢,以他的刑期大 概还有满满一仓库的火柴盒等待着去完成。她说倒也不是为了他,后来又说:“戆 卵为什么非要砍人呢?搞得我一生负疚,真他妈的没来由。”她做邮递员以后在家 说脏话已经毫无顾忌了。 “那么诗人呢?” “别提了。” “还有那个去了美国的,好像是你的初恋男友。” “凑一桌打麻将吗?”她看着天说。男孩就不再问下去了。 男孩想,这真的像命运的安排,但命运只是在关键时刻伸出手来扭转一下局面 吗?把一切变得更简单或是更复杂?也不是这样吧,每当她看到姐姐的样子就会觉 得所有人都在时间中,时间就是命运,除此别无他途。 有一天姐姐对男孩说:“我看见强盗了。” 男孩说:“他在哪儿?” 她说:“跟我去看。” 男孩骑着她的自行车,带着她,走了很远的路,来到她的辖区。在一条很破旧 的商业街上,她跳下车子,指着马路边的一个报摊说:“他在卖报纸。” 那个人,被拉门先生砍成了半傻,如果不是医生妙手回春的话,他就得死掉, 拉门先生也得死。他剃着光头,戴着一顶卖报人常见的遮阳帽,如果摘下帽子你会 看到清晰的三条刀痕。他的报摊很寒酸,用几把凳子拼起来,上面搁着很少的几份 报纸,报纸上压着几枚硬币。他自己就坐在一把折叠帆布小马扎上,看着眼前的硬 币发呆。 男孩说:“爸爸的欠条还在他手里呢。” 姐姐说:“看这样子是不会来要钱了,都两年过去了。 男孩说:“欠条在,总之不是件好事,万一哪天他又想起来了呢?” 姐姐说:“可是怎么才能弄回那张欠条呢?绑架他?他现在看上去倒是很容易 绑架。” 男孩说:“算了,我们家那位也跟傻子差不多了,他要是看见那张欠条或许会 清醒过来呢。” 她点点头。两个人感到一阵轻松,没错,那张欠条是不会再出现了,它已经变 成了强盗身上的刀疤,阴差阳错地,把这个最难搞的家伙、他们全家的阴影,就此 定格在了八十年代。某一瞬间男孩甚至觉得,强盗是无辜的。 男孩想,我们都解脱了,包括姐姐,不过也未必。有那么一天,她去送信,遇 到几个十七八岁的小流氓调戏她,对她说:“女邮递员,打炮吗?” 她不太明白打炮的意思,不过看他们的表情就明白了。她跳下自行车,瞪着这 几个人,他们哈哈大笑。后来又跑过来一个年纪比较大的流氓,对那几个人说: “你们找死,你们知道她是谁吗?她就是顾小妍。”那几个小流氓摇头,没听说过。 年纪大的那个就说:“她的男朋友,当年一个人提着西瓜刀冲到康家三兄弟的舞厅, 三刀砍残了一个叫强盗的老逼样,警察来抓他,他一脚踢飞了一个联防队的,爬到 屋顶上,几十个警察堵着他,后来电视台都去拍新闻了。这人现在还关在牢里呢, 等他放出来能把你们一个一个都剁了。”那几个小流氓听了感到非常佩服,臊眉搭 眼咋舌而去。 姐姐推着自行车往前走,走了一段,她觉得孤独了,她从来没有感觉到孤独但 那次孤独找到了她。她撂下车子,站在街上大哭起来。 步入九十年代后,摄影师再也没去跳过舞,他隐退了。如果戴城有个跳舞名人 堂什么的,他的照片应该会挂在那里,供后人瞻仰。可惜没有,只能草草落幕,成 为人们茶余饭后的一段传奇故事——那个会跳探戈的顾大宏,真的很厉害,又儒雅 又傲慢,后来被人打成了傻子,所以做人不要太清高啦。这就是故事的全部意义。 很多人都以为他颓了,其实不然,他很滋润,每隔两个星期去一趟小镇上,找 关文梨叙叙。她在镇上先是开了个杂货店,后来又开了个饭馆,里面还有摄影师的 股份。那镇子过去很冷清,没想到一夜之间就成了旅游旺地,到一九九二年的时候, 饭馆可谓顾客盈门、生意兴隆。她还卖一种很肥很齁的蹄髈,据说是当地特产。每 次摄影师去镇上,第二天都会带一个回来,放家里吃一个礼拜。他在镇上过夜。 可他们就是不结婚。 摄影师还是守着他的照相馆,店面破旧,生意越来越差,曾经有人来和他谈转 让的事情,他不干,觉得它既然以亡妻的名字命名,那就不能随便倒了,更不能把 这名字交给别人。一九九二年解放路改建,沿街一溜平房全部拆除,造起了楼,贴 着马赛克瓷砖,玻璃窗全都是茶色的,照相馆恰好就在一幢大楼后面。那地方叫做 康城歌舞厅,是康家三兄弟的买卖,里面全是三陪小姐,到了晚上热闹极了,唱歌 跳舞,喝酒划拳,轰轰的音乐声从里面传来,卡拉OK的嚎叫回荡在夜空中。等到这 些声音都消失,筋疲力尽浓妆艳抹的三陪小姐就跑出来吃夜宵。 有时候他们能看见一辆黑色的桑塔纳,里面坐着康家三兄弟,他们已经成了戴 城很有名望的生意人,他们开影视公司,有两家歌舞厅,后来还做起了房地产生意, 不过这一切都与摄影师无关了。 这条街称之为花街,原先只是因为它名为“蔷薇街”,街上又有很多栀子花, 至此它就真的成为花街了,附近的白柳巷顺便也叫柳巷。人们都很快乐地说自己住 在花街柳巷。 九十年代,陆续又有人搬离蔷薇街,其中就有方屠户。屠户那时也不再卖肉了, 因为没有国营肉店了,他不想做个体户继续抡刀子,根据林雪凤的推测,中国很快 就会流行各种冰货——冷冻的鸡鸭鱼肉,冷冻的丸子饺子,甚至冷冻的面条。这在 过去是无法想象的,屠户一直记得,人们为了买一块没有冰冻过的“热气肉”,拼 杀在菜市场,给他这个剁肉的递香烟抛媚眼,没有人爱吃“冷气肉”。然而冷气时 代确实来临了。林雪凤是个商业奇才,她总能准确地预测到行情的变化,屠户在西 边的新村里摆起了一个冰货柜台,很快步入正轨。他顺便租了一套三居室,全家迁 往新村,蔷薇街的日子就算是永久性地结束了。 摄影师仍然坐在他的照相馆里,旁边的烟杂店和寿衣店都变成了小饭馆,一个 卖炒面,一个卖盒饭,到了吃饭的时间油烟弥漫,泡沫塑料盒子四散飞扬。座位不 够,食客们就蹲在照相馆门口吃,很煞风景。这且不说,关键是这种小吃店引老鼠, 大的在地上跑,小的在梁上蹿,首先把姐姐吓了个半死,其次那些女的再也不肯来 光顾他的生意了。 男孩那时已经被化工技校开除,在外面帮人跑婚纱生意,十九岁就挣到了自己 那份钱。姐姐比较倒霉,没调进科室里,还在外面做邮递员,不过看上去好日子也 不远了。他们都不再管摄影师的私生活,他孤守着照相馆,有一天,他的好运气来 了。 他被强盗揍过以后,干了一件非常无聊的事,每天到照相馆里给自己拍一张派 司照,一共拍了五十张,全都冲出来。在这些照片上,可以清晰地看到他那张脸的 变化过程,从一个狰狞恐怖的大脑袋,逐渐缩小,逐渐恢复原形,后半部分可以看 出他很帅,脸上的伤让他更酷。他表情平静,或者说像个无所谓的劳改犯,到了倒 数第三张,他似乎是疯了,跑到理发店给自己剃了个板寸,扮出一副恶狠狠的表情, 倒数第二张是哈哈大笑,最后一张是伸舌头扮了个鬼脸。他把这些照片贴在一张黑 色的卡纸上,全是两寸头像,密密麻麻地排列在上面,观者无不动容。这套照片他 要是心情好了就会拿出来,放在柜台上吓吓人,也展露一下自己的摄影功底。他还 挺得意,说那次关文梨来找他,本来是可以把她挽留下来的,后来他搬出这套照片, 她就吓得跑回镇上去了。 那次有几个外地的摄影家经过解放路,顺便拐进苏华照相馆,他们是来买胶卷 和电池的,摄影师正在吃午饭,镇上的蹄髈. 他的五十张派司照就搁在柜台上,有 一个摄影家看见了,吓了一跳,抬头端详摄影师,又招了那几个人一起来看,大伙 喷啧赞叹,问他:“这是您自拍的吧?”摄影师点头。外地摄影家说:“这很厉害 啊,非常有力量,可惜尺寸小了点。”摄影师咽下了米饭,跑到里面拿出四个档案 袋,里面是五十张扩成十寸的大片。 外地摄影家们看了半天,除了这套以外,还有他当年给姐姐拍的“早晨”,给 男孩和关文梨拍的“雨季”,以及其他乱七八糟的荷花、梅花、樱花、玉兰花。外 地摄影家很有眼光,说:“花就别看了,您的人像拍得不错。而这套照片是世界级 的,效果太好了。”摄影师说:“是啊,前年不小心摔的。”外地摄影家说:“您 也别不好意思了,这分明是给人揍的,傻子都能看出来。”摄影师无所谓地说: “哦,那就揍的呗。” 那几个摄影家告诉他,南京正在做一个现代艺术展,问他有没有兴趣参加。虽 然他默默无闻,只是一个街边照相馆里衰老无用的小老板,但这套作品从各个方面 来讲都不逊色于摄影大师。最关键的是,没有哪个摄影大师能把自己揍成这样再拍 一组照片,那种伤痛、悲愤、狂乱,都是独一无二的。摄影师想了想,民间艺术家 对这么高深的理论不是很明白,但他觉得去参加展览也不错,这是他一生中从未敢 想的梦想。 这件事花了他不少钱,主要是冲印和装裱,还有运输费。他独自去了南京,反 正也没人管他。后来男孩才知道,他的作品挂了整整一个墙壁,刊登在两份艺术杂 志上。这组照片被他命名为“疼痛”,疼痛一号,疼痛二号,一直到疼痛五十号。 够吓人的。等他回到戴城时,又上了一次晚报,文化宫给他开了一次摄影作品回顾 展,把荷花、梅花什么的也拿出来现眼。这下他第二次出名了。 那时人们又想起他了,原来曾经的摄影师顾大宏已经成了知名艺术家,生意又 来了。他穿着高帮皮鞋和摄影马甲,坐在一把罕见的导演椅中,跷着二郎腿抽烟。 有一天人们惊讶地发现他的头发很长很长了,并且他也不打算把它们剃掉,花白的 头发像当年的诗人牛蒡一样,逐渐齐耳,逐渐披肩。现在已经没有人可以和他谈柴 米油盐了。 在苏华照相馆的最后一段时光中,他显得满足而自负,作品还在外面展览着, 他享受了一个戴城的小老板不可能得到的荣誉。有一天他昏了头,竟然答应给碧波 饭店的女老板拍一套裸照,那也不是全裸,而是半裸,但足够让他再挨一顿打了。 那个女老板也是深爱着他的,她很漂亮,就是长得有点肥,不太会跳舞。过去 她认为自己有钱,胜过关文梨十倍,现在关文梨也他娘是饭馆女老板了,生意不比 她差,她估计这辈子也追不上摄影师了,只有一个要求,在青春逝去之前请他给自 己拍一套比较暴露的照片。当然这事得关起门来干,摄影师没二话就答应了。 于是,那天下午,姐姐恰好提前下班回家,街道静悄悄的,隔壁饭馆里的人都 在打瞌睡,她看到苏华照相馆的卷帘门关着,觉得奇怪,就掏钥匙开门走进去看个 究竟。她以为最惨的事情无过于摄影师又被揍了一顿,结果看见碧波饭店的女老板 衣衫凌乱地坐在里面,摄影师脱剩一件汗衫,扎了个小辫,正在狂按快门。姐姐几 乎要晕过去,总算她也见过一点世面,没声张,退出去替他们把门,直到他们完工。 碧波饭店的女老板出门时还很亲热地拍了拍姐姐的肩膀。 那是家里最后一次爆发大战,男孩亲眼目睹。他觉得好玩极了,摄影师和姐姐 都嘟着嘴,互相不服气,互相觉得对方是傻瓜的样子。姐姐说他这么干很可能会被 抓进去,如果他一直这么干,肯定抓进去。摄影师说:“拍人体艺术的我见过,我 去南京都见过了。” 姐姐说:“真以为自己是艺术家了?” 摄影师说:“反正比你那牛蒡更艺术家,我很有名气的,上过艺术杂志了,你 不知道吗?” 姐姐狂怒:“我知道,不就是被人狂揍一顿吗?你要是再被人揍一顿,你还能 上艺术杂志。” 摄影师狂怒:“你一个邮递员竟然嘲笑我?” 姐姐说:“你下次要是再拿牛蒡说事,我饶不了你,我天天跟你说强盗。” 摄影师说:“你还有个拉门先生呢。” 姐姐说:“你还有个独眼呢。” 摄影师说:“再啰嗦我就一把火烧了这照相馆。” 姐姐有点害怕,嘟哝说:“嘴硬吧,你就是因为嘴硬才挨揍,揍完了可以去展 览。”摄影师抄起凳子,女邮递员撒腿就跑,跑出去二十米,回过头来对他说: “你到底想娶哪个女人?” 摄影师喘了口气,穿好衣服,抓了点钱塞进口袋。那时天色还不太晚,走得紧 的话,可以赶上去小镇的最后一班中巴车。他把苏华照相馆的卷帘门拉下来,锁好, 往巷口走去。 姐姐大喝道:“去哪儿?” 摄影师用他三十多岁时一贯平静的语调,头也不回地说:“老子去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