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赵青青把写字间里最后一样属于自己的东西,一瓶她叫不出品牌名字的法国香 水放进布兜里。布兜还剩有一些空间,写字间里属于她个人的东西实在有限,特意 带过来的一个并不算大的布兜都没有填满。赵青青的动作很轻,似乎怕惊动了其他 人,而其他人都在埋头做自己的工作,其实是很难惊动到他们的。赵青青的一些动 作不过是一条条若有若无的划痕,想看就看得见,不想看就看不见。 收拾完东西,距应该离开的时间还有两个小时,赵青青轻轻地坐下,眼神像抹 布似的在桌上桌下抹了好几个来回,在这里工作了八年,能带走的不过是区区一兜 东西。上午的阳光从窗户那边泼洒过来,将她头部的影子印上了桌面,影子的边缘 有一些毛刺,显然是一些不整的发丝,赵青青的头发是烫过的,她喜欢这种并不明 显的花型,也符合她低调的性格。 赵青青伸手轻轻摸了摸头发,然后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弯下腰把撂在地板上 的布兜提起来,把那瓶刚刚放进去的香水摸出来。她轻轻起身,轻轻走出写字间, 奔向洗手间。 赵青青在洗手池边站下,面对镜子里的自己停顿片刻,然后往左手掌心喷了一 点儿香水,右手拧开水龙头,在左掌心冲起一朵水花时,立即关了水龙头。两手搓 湿了,再齐举在头发上来回地搓,一头长发便被搓得湿润了,仿佛根根发丝都噙满 了水分,也亮了许多。不知从哪一天开始,赵青青就习惯于用滴了香水的水来梳头, 水分挥发掉了,香水的味道却渗入了发丝,和她整个人融为一体。与其他爱用香水 的人不同,她的香味不是从身体而是从头发上飘出来的,由上而下的香味令她有了 某种凌驾于上的感觉。走起路来,特别是在有风的天气走起路来,风把她的头发吹 起,会使这股香味形成一种团状的气体,恰到好处地把她包裹起来。 回到写字间时,赵青青觉得自己清爽了许多,她坐下来,低头把那瓶香水重新 塞进兜子,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就看见刘龙丹一颗硕大的头从侧面的隔板上探过来。 刘龙丹用刻意压低的却依然是夸张的声音问,收拾得怎么样了,用不用我帮忙?赵 青青轻轻地摇摇头,说,不用了,收拾得差不多了。刘龙丹又问,真的差不多了? 赵青青说,真的差不多了,我本来就没有多少东西。刘龙丹笑了笑说,还有一个半 小时才到中午呢,你只能耐下心来等我们了。赵青青说,没事,一个半小时,眨眼 工夫就过去了。 刘龙丹缩回头,坐下去,但那个夸张的笑脸却依然顽固地浮在原来的位置,即 使赵青青闭上眼睛,刘龙丹还是在夸张地冲着她笑。刘龙丹是个夸张的女人,她的 笑容是夸张的,声音也是夸张的。一句很平常的话经她一说,就会变得不同凡响; 一件很平常的事经她一掺和,也会引起人们高度的注意。她说话的音量极大,声音 总像是从扩音器里出来的,她的每一句话都没法不引起大家的注意。更夸张的是她 的肢体语言,看到半天以上没见面的男同事,她会慷慨地献上一个拥抱,看到几天 没见的男同事,她会在拥抱之外再加上一个吻。她做这些动作时表情相当自然,仿 佛这是一个不能省略的礼节,被拥了吻了的男同事脸小的会脸红,脸大的会乘机和 她调侃一番,她哈哈哈哈过去,一律化解于无形。 赵青青的性格和刘龙丹反差甚大,但在这么多同事之中,她却是最先和刘龙丹 成为朋友的。对于刘龙丹的夸张,她只认为是性格使然,她曾不止一次跟对刘龙丹 持反感态度的一些同事说,像刘龙丹这种诸事外露的人其实不会有什么事,有什么 事的大都是那些不易外露的人。张琪反问,照你这么说,像我这种人反而是容易有 事的了?赵青青连忙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虚张声势的狗往往不咬 人,咬人的往往是那些不爱叫唤的狗。张琪的脸憋得通红,看起来真的生气了,赵 青青慌了手脚,说,张琪你别误会,我和你都不是虚张声势的人,你要有事,肯定 我也有事了。 在公司诸多的女同事中,张琪的性格是最和赵青青相近的。张琪说话声音偏低, 即便是开会发言,她的声音也如同在与相好的姐妹说私房话,要命的是她惜字如金, 沉默远远多于说话的时候。张琪为人低调,大家都这么认为,赵青青也这么认为, 但不知为什么,她骨子里认定张琪这种人是比刘龙丹更具危险性的。不要惹张琪不 高兴,也就成了她与其共事的一个准则。 距中午十二点还有半小时的时候,张琪凑过来,说,我来帮你收拾收拾吧。赵 青青说,不用了,我已经收拾好了。张琪迟疑了一下,似乎不知再说点儿什么,但 片刻的冷场毕竟只是片刻,张琪浅笑了一下,躲开了。 距十二点还有十分钟时,莫总的助理李超走到赵青青身边,李超是管理层的人, 赵青青本能地站起身来。李超说,莫总要亲自参加送别宴,但他有事,要晚一些去, 大家还按正常时间去就行了。赵青青点点头,她想说谢谢领导关心,但嘴唇动了动, 什么也没说出来。 送别宴定在这座城市里著名的王府酒店,透过包房宽大的落地窗,可以看见城 市的灯红酒绿,还可以看见著名的香格里拉公司那座摩天大楼。中午正是太阳最明 亮的时候,阳光透过玻璃窗洒满了包房,有些刺眼。张琪过去把浅黄色的窗帘拉上, 阳光经过窗帘的过滤,整个房间有一种意外的暧昧色彩。这种色彩有点儿像滴进香 水的水,一种类似于香水的东西缓缓在一群人中弥散开来。 刘龙丹用她夸张的嗓门冲着张琪说,拉上窗帘就看不见香格里拉大厦了,知道 的是怕刺眼睛,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有些人是嫉妒赵青青呢!张琪的脸立马红了, 她迟疑一下,还是哗啦将窗帘拉开,明亮的阳光便又把满屋子的人都耀得褪色了。 有人叫张琪赶紧再把窗帘拉上,张琪没吭声,默默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 靠窗那边是主座,中间的位置留给了还没有到席的莫总,在空座的右手边落座 的是李超。李超望了一眼窗外的香格里拉大厦,回过头来说,窗帘不拉就不拉吧, 过一会儿你想晒太阳还没机会了呢!由于李超是背对着窗户,他的眼睛便睁得很自 然。赵青青坐在空位的左边,也是背对着窗户,眼睛睁得也很自然。对面那些人是 面对着窗户,一个个被阳光刺得眯着眼,表情就显得十分滑稽。酒菜上得差不多了, 李超端起酒杯很正式地说,莫总来得晚,叫我主持这个送别宴,我得负起责任来, 大家都把酒杯端起来听我讲。今天是赵青青的送别宴,赵青青在咱们公司工作了八 年,工作得相当出色,大家有目共睹是吧?现在她就要调往香格里拉公司了,是鸟 往高处飞,我们大家都替她高兴是吧?我提议,这杯酒干了后,大家要轮流敬酒… … 大家都干了第一杯酒后,刘龙丹率先站起来,她是部门经理,按级别,在座的 除了李超就是她了。有人说站着敬酒不算数。还是坐下敬。她摆摆手,说,如果这 不是赵青青的送别宴,我可以坐下来敬,但这是赵青青的送别宴,我一定要站起来 表达心情,怎么讲呢?我此时的心情那是相当激动啊! 赵青青和刘龙丹是前后脚进这家公司的,赵青青不爱说话,行事低调,和高调 张扬的刘龙丹反差极大。刘龙丹爱与男同事搂搂抱抱,把平常的寒暄夸张成了舞台 表演,男同事都是占了便宜的心态,脸上自然愉快得不得了,一旁的女同事虽在咯 咯地笑,心里却早已反感得不行。女同事中唯一成为她朋友的只有赵青青,这种关 系的确立当然是因为刘龙丹主动,赵青青只是没有回避,她迎着刘龙丹向前走,二 人合兵一处,再向前走,就是可以说心里话的朋友了。 赵青青其实是个不容易接近的女孩子,她的朋友少得可怜,如果不是别人采取 主动,她也许不会和任何人成为朋友。刘龙丹对她采取主动的时候,她刚好从一场 失恋中恢复过来,人有些发虚,做起事来总是爱出汗。刘龙丹说,最初吸引她的就 是赵青青额头上的一层细细的汗珠。那是个冬天,赵青青和刘龙丹一起去外边取一 些资料,两个人每人怀里捧着一摞资料,刘龙丹冻得直打哆嗦,赵青青的身上却热 气腾腾。刘龙丹一边走一边歪头打量她,惊呼,哎,天这么冷你怎么会出汗?赵青 青浅浅一笑,说,我也不知道呀。刘龙丹说,你真是个怪人。赵青青说,我哪儿怪 了?刘龙丹说,天太冷,张嘴都冻舌头,还是进屋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