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车子翻过枫树岭后,满野的金黄色扑面而来,火苗一样灼人的眼球。 老曲随口问小许:是枫树坳吧。 小许答:看见枫树林就到枫树下村啦,枫树坳路口刚才过了,路口进去还有四 里路。 报社的司机,对乡下的路比机关的司机要熟悉些,不过精确到这个程度,还是 让老曲有些吃惊。 老曲是这个乡出来的,也常分不清枫树下和枫树坳的相对位置。 小许在后视镜里瞟到老曲脸上的恍惚,就顺着话头走:以前跟社长进去过,张 常委老家不是在里面嘛。 小许语气平淡,老曲脑子里电光一闪,表情仍平静如水:唉,世事难料啊。轻 轻的一个唉字叹得意蕴悠长。 是啊,小许也应声跟上:听说张常委出来后基本就住在老家嘞。 老曲今天心情不错,不用说机灵如猴的小许,怕是连屁股下的桑塔纳2000都感 觉得到。道路不算颠簸,老曲的身子一路上却一耸一耸的,安了弹簧一样。 上午陪省文联领导参观古戏台和祠堂时,那个研究民俗的主席当着县委宣传部 长的面对老曲的讲解大加赞赏,午餐时主动敬他的酒,让宣传部长对老曲也多看了 几眼,还主动碰了一下他盛着茶水的酒杯。 回城的路上老曲忍不住给小许泄了个密,他大学学的就是历史,本想考研究生 当考古学家的,父亲病逝后家里还有几个妹妹需要帮衬,就主动要求分回县里工作。 那时极少有名牌大学本科生愿回县里工作,县领导很重视,把他安排到宣传部。他 平常写材料,周末就背着水壶和干粮到乡下的古村落里转悠,琢磨里面的古建筑和 民俗,算是对理想的一点补偿。 有次他和宣传部长陪地区领导到古村参观,领导问及相关的人文典故,一圈人 都说不清来龙去脉,部长急得额头沁汗,他头脑一热站出来,不仅讲清了古村的前 世今生,还罗列了本县古村和皖南古村相比所具备的三大特色。后来古村越来越出 名,成为本县一张文化名片,来古村视察的领导级别也越来越高,他也有了更多机 会给那些只在电视上见过的面孔讲解,级别最高的是位全国政协副主席。 那年他才二十多岁,政协副主席听完讲解对县委书记说:这个年轻人很有见识, 要重点培养这种有文化的年轻干部。 后来就提拔了吧?小许问。 老曲抿嘴笑着点点头,他当上县委宣传部副部长时,三十岁还不到,是当时全 县最年轻的副科级干部。那时,张大头还在冷冻厂数冻猪头呢。 小许见老曲难得的好心情,就想多挖几句:听说你和张常委初中、高中都是同 学,他进机关还是你推荐的。 血管里的液体有点烫,太阳穴愉快地怦怦轻跳,像有蚯蚓在皮下乱拱。老曲淡 然一笑:他中专毕业分到冷冻厂管冷库,三伏天都冻得流鼻涕,天天向我诉苦。我 挂了一个电话,厂长就把他调到办公室编黑板报,时间长了他又嫌黑板舞台太小。 从冷冻厂调宣传部,后来当上报道组长,再后来去公社当副职都是我推荐的。 小许做惊讶状道:是哦,没有你张常委根本起不来。他侧脸瞄了老曲一眼继续 说:我听好多人谈起过,他有愧于你,起码,他当常委后就该想办法给你扶正,那 样现在起码也是副县待遇了。 老曲仰头靠在椅背上笑笑:无所谓无所谓,我现在的日子就是给副县级也不换。 老曲当了一辈子副科级干部,两年前市里出台了二十年以上副科解决正科待遇 的政策,才到报社任了总编的职,总算是解决了正科级。那时老曲已过五十了,提 了正科后本该退居二线了。不料社长以社委会的名义打报告给县委,请求延长老曲 任期,因为报社是党性很强的业务单位,目前还离不开老曲这个既懂政策又讲原则 的笔杆子。 老婆笑老曲:社长对你的评价还是蛮客观的嘛,要论懂政策,讲原则,全县的 科级干部没几个能和你比的。懂政策,讲原则、又只会耍笔杆子,全县怕就只有你 这根独苗啦,要不你也不会在副科级留级一辈子。 老曲就扶着眼镜腿晃着脖子笑,牛抖水似的,半是舒服,半是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