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倘说抢风气,在镇里,李卓杰算一个,谭二,勉强也算一个吧。他们两个,开 初都搞无线电,住得也近。李卓杰家在新兴街口,谭二家呢,则在街尾,是体育巷 的心脏,灯光球场的围墙几乎压住他屋的门面,只顶着条小泥道;屋的右旁,生了 几棵高大的果树,最挨近他板屋的,是那棵曾过足了我们嘴瘾的山楂树。 晚上七点多,镇人吃过晚饭,外面的新兴街与西约街,已少见行人。倘是夏天, 只在像体育巷这样一些隐蔽的地方有几个人,在树下搬张竹椅吸管烟,或在寿哥家 打打纸牌;孩子们如果够胆攀上树顶,可能会看见电影院正预备上演一部看厌了的 影片;在开演前,门外有些人在闲逛,目的不是看电影,而是看招贴、看人。电影 一开场,这些人多半不是买票入场,而是踅回他那个老暗的角落里,做自己无聊的 营生去了。那天晚上,谭二的声音便剪破了这般持续多年的寂寞。 他屋的木门猛地被踢开,光先闯了出来,接着吐出了谭二。他望一眼树下那几 个枯鬼般的人影,大声说道:“好了好了,变天了;要吃的便吃,要屌的便屌。” 尾缀呵呵的几声笑。因他屋里多的是收音机,人家时常便信了他传的话。只是过去, 他说什么都学着收音机里的腔调,压着声,装神秘,不笑罢了。 所以,那闻声者便盯紧了一九七五年的这个夜,敞开了积尘的耳孔。似乎响应 谭二,新兴街凌峰饭店的夜市第二天晚上轰的一下,开张了。从大门喷出的光穿过 曲折的体育巷,照着灯光球场的围墙,照着山楂树,还穿过几个枯鬼那半掩的门隙, 照进他们荒饥的心里哩。这个饭店,据寿哥说是解放前才开夜市的,几十年了,这 回算是重开,还是那么多食客。这种吃,不是两个正餐的吃了,而是多余的吃;重 要的是,也吃彼此吐出的闲话。本来,李卓杰也修无线电,家还近着凌峰饭店,他 才该是消息的第一个发布者呢。但他却默着,竟被谭二占了先。开张的那一晚,谁 知他有没有半推阁楼的窗板,偷望一下呢。 我们一伙人正在灯光球场集合,当然不是等着看什么比赛,因此,两排吊灯黑 着,只亮着天上那盏银白色的,使我们能看见对方无聊恹恹的面孔。这时,我们听 到从街头那边传来的喧闹声,连正门也不走,我们便直接从三米高的围墙翻下去, 跑出巷口,看见谭二赤着上身,汗衫搭在肩上,在凌峰饭店门前的一根电灯柱边歪 倚着,大声地说着什么。听去,似乎和女人有关。早一两年吧,初谈婚,我们在他 的屋里看他焊接收音机零件,他的女朋友也常来;她是菜市河边邓淑群的女儿,身 材矮矮胖胖的,脸上总飞着两朵红云,牙很白,两个尖尖的虎齿,笑的时候,忽地 长了几分般的,摆足了吃人的架势。我们私下里已有议论,说她什么时候一定会啃 掉谭二的舌头或嘴唇哩。 谭二的嗓门儿很大,但显然在打着结,像是要印证我们过去的猜测,他的舌头 确实已被邓淑群的女儿咬掉了一段,使他的豪言壮语显得破破烂烂的,让人听得很 累;但那些围观者还是百般拿话挑逗他,要让他钉牢在电灯柱边,讲出和邓淑群的 女儿床上的事。谭二与邓淑群的女儿还没领证呢,他敢屌么?那个从收音机传来的 消息,虽让人能吃闲了,但还能让想屌的人随便就可以剥下裤扣子么?至少,也过 点嘴瘾么?谁知他是真醉,还是假醉呢。总之,听的人终归是什么也没听真切,散 了。那时,李卓杰倘在窗后,一定也捂着自己的嘴偷笑了哩。 日头里,那些枯鬼们复了人形,仍坐树荫下,看紧谭二,问:“阿二,夜茶既 吃了,却屌了么?”谭二醒定,生了警觉,反问:“你们也想屌啊?”人说:“想 哩!”谭二道:“那就屌自己老婆嘛。”那些人说:“无味,还是屌嫩的爽啊!” 众人呵呵而笑。谭二不答,以门掩没了身影。那是说,邓淑群的女儿不在。在的时 候,他的门还是要敞开的哩。夜里哪个鬼在他屋的门缝上贴着耳,也不闻床板的何 等动静,只偶尔传来几声无线电的呜咽,稍顷,便灭在山楂、枇杷、柚子等众树的 风噪里,无了痕迹。 几种果树先后着了花,已是第二年的春了。谭二婚事确定,筵席摆在他老母和 谭大的主屋里不够,还摆到了外面的几棵大树底下。吃了宴,灯一熄,床板可以叫, 却再无耳贴板隙去听的人了。到阿花出世,哇的一声大哭,震落几片黄叶子,人捏 指一算,比足月还多,枯鬼们只得摇头而笑,夜里直枯到底。是这样的,吃闲不算 什么,屌的事,他们想,谭二其实也是只得把嘴说说罢了。他们想,收音机恐怕也 只是告诉他谭二,他可以吃闲了,没说他可以不领着个证子,挂在墙上,随便去屌, 就算是谈婚。旧年,谭二先说过了,后来也听了广播,也许真是变天了;他们还随 众烧了炮仗,看来,是白烧了。仍只好盯紧谭二。 谁都知,原本,他只是在屋里弄弄那些无线电元件,镇里人闻了名,拿着台出 不了声的收音机,不是到他屋,便是到李卓杰屋。贺江桥头那边,有家国营的,人 嫌它贵。但阿花出世那年,谭二不在屋里弄了,支个小木桌,摆一张凳,在凌峰饭 店对面搞了个摊。那些卖果子的既可以在街上摆个摊,他也可以嘛,无非他桌上不 是果子,是元件,是收音机壳,是电烙铁和铅条。电不敢从头上的电线上接,那是 偷;他取了个蓄电池,放在桌下,烙铁按着松脂和铅条,电路板上照样浮着一股路 人熟悉的气味哩。街上嘈吵,镇人围着他的档子,才听得见收音机里的几声哑哑的 唱声,几节破碎的新闻。他从不抬头看人。有人问话,爱答就答句把,不爱答就不 答。只不时烧支烟卷,吸几口,放在碟子上,又取来吸几口,眼死盯着桌面,身子 硬得像个木头。东西修好了,人家递来钱时,才飞快地四处一瞄,急将几块钱收落 袋子里,头复埋了下去。 这光景,凌峰饭店不怎么去了。夜里,在屋里也弄他日头未弄完的元件。时歇 了气,踱出屋,月光动荡的树影下,那闲坐的枯鬼们便捉住他,问:“阿二,摊子 摆出了街,镇府里也无人来管管你啊?”他点着了烟,喷口恶气,答:“管我做什 么?”某枯鬼说:“管你做什么?你这个摊子可是镇里的第一个啊!”他说:“怎 么是第一个?摆摊的却是多了。”另一个枯鬼说:“不同啊,阿二。那些是小贩, 人家卖东西。你卖什么?卖收音机呀?”众笑。他想了想,说:“这修东西,也可 以卖嘛。”稍默,又一个枯鬼道:“收音机这样说的么?”谭二不答。前一个枯鬼 说:“人家杰仔也没见把摊摆到了街上啊。”谭二道:“不出街,在家不也是摆么?” 答:“在家总还有点遮掩嘛。”冷冷的树茎则出一声:“我看,收音机未必明说你 阿二可以把摊摆出了街。你还是醒定些好哩。”谭二道:“但至少,也可以开些攒 钱的门路吧。”扔了烟头,转身回屋,留下那树影里的几缕静局。终从里边冒了细 微一声,勉强追了上来:“这也是收音机说的么?”他懒得答理,门一掩,桌前一 坐,神魂复钻入了那收音机的壳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