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走到广场中央的时候,仍听到她叫:“阿叔,你勿走啊!”这时,我感到双 脚又开始疲倦了,同时有一种刺痛,好像伤她的那柄刀子,也伤了我一样,我不得 不在凉亭的石凳上坐了一会儿。那时,已经是夜晚十二点钟,热闹已集中在西约街、 新兴街和贺江对岸的一些酒吧、食肆,广场只留下一盏高架灯静静地放出橘黄色的 光;喷泉止息了,其余的游乐场、游戏机室和录像室等等已经歇了业,最后一个推 双轮车的烧烤档主正好转入向阳街。离她几十米远的地方,一个环卫工人正在抡帚 清洁。我好像仍听见她叫:“阿叔,勿走啊!”也许,我是该上去再帮她一把的吧。 这时,我看见一间发廊。或者说就在我远眺对岸的时候,我的双眼突然拥有了 电影镜头拉近景物的功能,这样,我的眼睛好像脱离了我的身体,像一个幽灵一样, 无声地穿过发廊关着的玻璃门,甚至能拐弯,上了一架竹梯子;阁楼上面光线幽暗, 但不能阻止我看清一切物件;那是用薄薄的纸板隔开来的三间小房子,门一推就开 了,被褥就摊在地上,一个小几子靠着墙,上面零乱地放着化妆盒、香水瓶、润滑 油,一只撕开封口的避孕套软盒;第二间房的布置与第一间房几无二致,只是多了 被褥上两具赤裸裸的、扭动的肉体;第三间房子不用描述了,不过,在你目光降下 来的时候,还可以看见窗外河岸边的一张张饭桌,周围坐满了食客,好像还能看见 谭二,仍一个人占了一张桌面,桌上放一碗酒、一碟红油猪头肉,怒气冲冲地捕捉 着你的目光;当然,还可以看见目光由对岸泛波而过的来路,水面闪着一块块波光, 非常平静,广场的高架灯就落在河心;你甚至能看见她,那个疑似的阿花,仍半躺 在地上,向着你那个坐在凉亭石凳上的局外的肉体,发出几声微弱的求救的悲吟。 我当然是不能动的,因为,这一切可能只是个假象。 也因为,我作为我们这班从童蒙向成熟演变的轨迹中逸出的唯一静观者,也成 了一个别人视为陌生的人了。只除了谭二。我还是知道他的一些究竟的。 因他对我讲过,他喝了米酒,上发廊找阿花,只是一时的冲动罢了,所以,他 再没有犯第二次。他知道这个镇里,或者已没有人记得他有个女儿叫作阿花。他自 己也渐渐忘记有个女儿叫作阿花,虽然他这些年还定期收到她汇来的钱。他自己也 有一些积蓄,加上阿花寄来的,够他顺着那个拆旧建新的时潮,在原先的屋址,起 了间尖尖瘦瘦的砖房。这个时潮后来也毁了灯光球场,毁了山楂树和其它果树,代 以大小、高矮、形状、方向各异的屋子,住入了各式各款陌生的人。 他讲,他的老婆偶尔还能偷偷回来的。不住夜,为他煮一餐饭,吃完便走。他 在新兴街的那个铺头已典给人家,把日杂铺安在自家的楼下,他住在二楼。买客很 少,一般是过路的人,以及住近的新人。这些新人,从不与他说话,他也不与人家 说话。夜既寂了下去,又无树影安排他那新成的枯鬼般的身子,只好坐在屋子的门 口,到夜更寂时,掩铺上楼睡觉。看样子,虽无树影,仍是坐得稳的。这便好。我 也便可以晃过去,说说话。 问他:“还记得那个李卓杰么?”不是故意,只是找话。他当然也记得。那年 人家搬屋的动静,他不可能没有印象。我说:“没想到,发达的是他呢。”他听罢 默了默,终挤了丝微笑,说:“也好嘛。”我说:“原本,你也可以的。”他又默 了默,摇头道:“不一定人人都这样嘛。”我说:“至少,你也应该的。”他摆手, 道:“不是的。人应该是怎样,到最后才晓得的。不过,我现在已晓得了。”我叹 道:“只是,树也无了。”他答:“是啊,无了,也应该这样的吧。”我问:“何 解?”他说:“不然人多,也不够地起屋啊。”那棵山楂的果子也真是好吃哩,还 有柚子和枇杷。它们还是我们眺望镇景的承脚处,当了季,还可以边看边吃哩。这 个边界很小的视域,是受局限的,但却可以看深了去。不如现在,局限虽愈小了, 边界扩大了,却也浅了,看不深了。或者说,受那些屋子遮蔽了。他说:“正好, 收拾眼光,望望自己也罢。”自己有什么好望的?他说:“这样才真静得下来。” 一起一伏好比潮水嘛。起的时候不是什么都有,伏的时候也不是什么都没有;伏却 多出了一个,也便是这个静字了。它好像是从天外来的。当然,内里也须有个对应 才好。原先外面也有,只是内里还没有,对应不得。甚至,还要听,听完了,跑快 几步,抢人家的先。伏时,脚步便应该停下来了,认认自己是谁了。 后面这些话,真是他说的么?抑或,只是我这个逸出者的想象?我说:“还是 不能认出自己哩。”他问:“你说谁?”我起了身,说:“我。”丢下那个枯鬼。 上面所谓的究竟,别无它意,是说他的屋既起完,阿花恰好钱寄断了。婆姨不再来 了。他也从这个旧镇的称谓和故事当中,割断了自己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