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月亮升起来了,有月亮的夜晚星星很少,村庄里只能听见诺日玛的歌声,其余 的声响好像都消失了,连草丛里的虫儿也不叫了,它们趴在叶片上安静地听着。河 里的鱼儿也浮了出来,听着这奇怪的声音。 查干伊娜一开始听见诺日玛的歌时显得烦躁不安,总想挣脱绳子从院子里逃出 去,可是拴它的那条绳子很结实,它挣不断。没办法它只能站在那儿,后来它渐渐 老实起来,诺日玛悲伤的歌声从耳朵里灌进来,它的心脏感觉着那歌声一下下的冲 撞。慢慢地它安静了,诺日玛那母性的歌声让它变得温顺,它好像是懂了,它的心 在歌声里变得柔软,浑身的骨架好像也松懈下来,尾巴摇得越来越有气无力,好像 要从它身上脱落下来。查干伊娜的舌头一次次伸出来,它想舔老太太诺日玛,可是 它舔不着。 诺日玛快撑不住了,这样投入地歌唱,已经把她五脏六腑掏空了,她身体微微 地颤抖着,再这样唱下去,她怕要跌倒在院子里。已经这么多年了,她从来没有这 么纵情忘我地歌唱过,她歌唱自己一生走过的路,歌唱自己的亲人,歌唱对村庄的 感觉,歌唱那些走去的冬天,走去的春天,走来的夏天,又走去的秋天。歌唱那天 上的星星,歌唱那不停流动的河水,她的歌声无所不有,囊括了天地间的一切。 娜仁高娃今天晚间没有做晚饭,阿妈的歌声让她浑身有气无力,她抱着孩子难 过地坐着,一下一下擦着眼泪。 那木拉也没有吃晚饭,老丈母娘的歌声让他烦躁不安,既坐不下来,也站不住, 后来索性从家里离开,就在村子里走来走去。 诺日玛的歌声长长的,慢慢地起伏着,向高处爬上去,一会儿又慢慢地落下来, 好像微风中飘动着的绸子。 查干伊娜终于被歌声摧毁了,它眼泪流了出来,它用眼泪在忏悔,它一声声地 叫着,让小牛到自己这边来。小牛摇摇晃晃地呆在一边,由于阿妈刚才的粗暴野蛮, 它已经不敢靠近。听见阿妈召唤,它也一声声叫着,好像是在哀求母亲:我饿了, 不要再踢我了。查干伊娜继续叫着,母女俩一唱一和的。小牛一下子冲过来,叼住 了查干伊娜的乳房…… 娜仁高娃趴在窗台上,看着院子里的情景。小牛叼住查干伊娜的奶头吱吱吃起 来后,她欢呼起来,向院子里跑去。 看见女儿跑了过来,诺日玛向她招手,“来,快点儿过来。” 娜仁高娃问:“咋啦?” 诺日玛说:“扶我一把,我站不起来了。” 娜仁高娃急忙去扶母亲,母亲身体软软的,她快瘫在地上了。 霍林河水哗哗地向前流着,就像人们每天过的日子。 几年过去了,三个奶头的查干伊娜,又生了六条小牛,它现在已经做祖母了, 它往哪边一走,身后就跟着很多小牛,它后来生的牛和它子女生的牛都是白底红花, 这是莫日根家族的特征。 自从查干伊娜生下第一胎小牛,每天早晨去山上吃草时,都要守在诺日玛的屋 门口,等诺日玛出来它就会把诺日玛的双手仔仔细细舔一遍。它还想舔诺日玛的脑 门儿和头发,诺日玛就用手推开它,“行了,行了,你别再舔了,快上山吃草去吧。” 晚间回来,它还要守在诺日玛的屋门口,再把诺日玛的双手仔细地舔一遍,又要舔 诺日玛的脑门儿和头发,被诺日玛拒绝再次拒绝后,它才趴在一边休息与反刍。 对它来讲,它也只能做这么多了,它不会说话,也不会做别的事,只能用自己 的眼睛默默地看着诺日玛,用自己的舌头轻轻地舔着诺日玛,用自己温柔的叫声呼 唤她。 这年初夏,诺日玛忽然想吃哈拉海菜了。哈拉海菜就是荨麻,荨麻在初夏时, 刚长出嫩嫩的叶子,很好吃。拿回家来用水焯一下,可以凉拌,也可以做面汤,海 利斯泰人都喜欢。 诺日玛现在牙齿少了,她想吃那滑溜溜的哈拉海菜。吃完早饭之后,她拿起一 个小筐子,要到山上去采哈拉海菜。荨麻都长在野外,村子附近几乎找不到。 娜仁高娃拦住了母亲:“阿妈,你别去了,我给你采还不行吗?” 诺日玛有些气恼,推了女儿一下:“你这是干啥?为啥要拦我?我不光是想吃 哈拉海菜,我还想到山上去转转,一会儿天热起来时我就回来。” 娜仁高娃今天有些忙,孩子到乡里读中学去了,今天有人要到乡里去,她准备 给孩子捎些东西,就千叮咛,万嘱咐,要母亲早点儿回来,千万不能走远了。 诺日玛毕竟老了,她的腿脚开始不灵便,她不敢往太远的地方去,走出村子一 段路,来到山根底下,那里有大片大片的荨麻,她就小心地挑那些最嫩的叶子采摘 起来。 她突然觉得脑袋疼了起来,而且疼得越来越厉害。这脑袋疼的病,就是那年给 查干伊娜唱歌后留下来的,查干伊娜虽然做了母亲,可是她却头疼了好多天。现在 她只好坐在那里,无望地看着自己熟悉的村庄,希望有人走过来,可是一个人也没 有。但是她看见查干伊娜正在附近吃草,就挥着胳膊大声喊叫着它。 查干伊娜一听见老太太叫喊,就慢腾腾地走了过来,它不知道老太太脑袋在疼, 也不知道老太太叫它有什么事,它毕竟只是一条牛,它对于人的世界的理解是极其 有限的。 查干伊娜走到老太太身前,把舌头伸出来,慢慢地舔着诺日玛的额头。 诺日玛拍了拍查干伊娜的脑袋:“查干伊娜,你怎么是条牛呢,你要是个人多 好啊,你可以把我背回家去,也可以给我去送信,可是你只是条牛。我现在脑袋疼, 你知道吗?” 查干伊娜听着老太太絮絮叨叨地说着,也不知道是不是听明白了,它睁着温和 柔软的大眼睛看着她。 诺日玛用手指点着自己的脑袋,告诉查干伊娜:“就是这儿,疼。” 查干伊娜听不懂老太太在说什么,看着诺日玛。 诺日玛站了起来,想走回村里,可是刚迈了一步,身子就重重地跌倒了。 查干伊娜一看老太太摔在地上,着急地用鼻子拱着她的身子,希望她能再站起 来。 诺日玛觉得心里很累,身上的力气好像正在慢慢消逝,她拍了拍查干伊娜的脑 门:“查干伊娜,你要是听懂了我的话,就去给我叫人,给我叫人来,我脑袋疼。” 诺日玛满脸涨红。 查干伊娜抬起头来,一动不动地看着诺日玛,知道老太太有事儿求它,可是它 不懂老太太说的是什么。 诺日玛失望地摇了摇头,她想站起来,她必须走回村里去,可是她刚往前迈了 一步,又跌倒了。 查干伊娜哞哞地叫着,又来用鼻子拱她,希望她能重新站起来。 诺日玛拽了拽查干伊娜的耳朵,把它的耳朵往村子那边拖了拖,又用手向村庄 那边不停地指着,查干伊娜还是听不懂,傻呵呵地站在那里。 诺日玛生气了,她骂查干伊娜:“你这个笨牛,怎么听不懂我在说啥呢?” 查干伊娜不走,就那么看着老太太,它的眼光特别的温柔。 诺日玛不能再等了,她从筐里拿出镰刀来,作出要砍查干伊娜的样子,可是查 干伊娜还是不走。诺日玛只好狠心地砍下去,镰刀砍在查干伊娜的脖子上,血慢慢 地流出来,可是查干伊娜还是始终不动。诺日玛大声地喊:“你快点儿给我叫人去。” 诺日玛又向查干伊娜的脖子砍了一刀,还向村庄不停地指着,这回查干伊娜真的懂 了,它撒开四蹄没命地向村庄跑去。 查干伊娜很快跑到家里,可是家里没人,娜仁高娃开会还没回来,它就围着诺 日玛的家,一遍遍地跑来跑去,嘴里不停地哞哞叫着。 这时娜仁高娃恰巧回来了,一见查干伊娜正在院外跑来跑去,就很奇怪,牛在 中午是从来不回家的,它怎么现在回来了呢,而且脖子上还有伤,正在流血。娜仁 高娃走过去,一下子抓住了查干伊娜,给它戴上了头绳,把它拴在柱子上。 查干伊娜一看主人把自己拴在柱子上就更加暴躁,它大声地叫着,头顶柱子, 想把柱子撞倒。 娜仁高娃愣住了,这牛怎么了? 查干伊娜一看主人还不把自己松开,急得眼泪流了出来。牛的泪珠很大,一粒 粒滚下来,连成了串儿。 娜仁高娃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她急忙把查干伊娜松开,看看它究竟要干什么。 查干伊娜一被松开了绳子,就哞哞叫着向后山跑去,还回过头来一声声地叫着娜仁 高娃,看见娜仁高娃站在那里不动,它又返回身来用头来顶娜仁高娃,然后又向后 山跑去。 娜仁高娃明白了,牛是让她跟着走。她知道母亲早晨到后山去了,一定是母亲 出了什么事情。娜仁高娃赶紧跟着查干伊娜向后山跑去。 娜仁高娃和查干伊娜跑到诺日玛身边时,老太太已经死了,她倚靠在一棵老榆 树干上,满脸笑容,而且很安详。 娜仁高娃扑到母亲身上放声大哭。 查干伊娜默默地站着,它用舌头一下下舔着诺日玛,希望它的主人能活过来, 可是诺日玛对它亲热的舌头再也没有了回应。 娜仁高娃哭了一阵,只好回村去找人。等娜仁高娃从村里找来人,看见查干伊 娜还在那里不停地舔着母亲,母亲的头发已经被查干伊娜舔得光光的了,好像抹了 一层银,那是一种特别奇怪而神圣的光泽。死后的诺日玛的头发让查干伊娜弄成了 这个样子,看上去非常漂亮,好像要活过来似的。 娜仁高娃把查干伊娜给她送信的事儿讲给人们听,村里的人们都被感动了,人 们走过来,亲热地摸着查干伊娜的身子。 在海利斯泰有个规矩,在野外死的人是不能再运回家的,那样对活着的人不吉 利。娜仁高娃把棺材运到了老榆树下面,诺日玛前两年就觉得身体不好,她已经把 棺材早就做好了,棺材涂了一层红颜色。红色让牛的情绪躁动不安,母牛查干伊娜 一直在旁边看着。它亲眼看见诺日玛被装进棺材里。查干伊娜急了,它走了过去, 用自己的身子蹭棺材,大概它以为诺日玛会从棺材里站出来,再骂它几句,或者再 打它几下呢。但是无论它怎么蹭,诺日玛就是不出来。人们都忙着挖坟墓,没有人 在意查干伊娜。查干伊娜在棺材边蹭了半天总也见不到诺日玛,它更加躁动不安起 来,它刚才亲眼看见诺日玛就被装进这棺材里,它以为诺日玛在和它开玩笑,在和 它捉迷藏呢,它就更加剧烈地蹭起棺材。棺材被查干伊娜推出很远,可是诺日玛仍 然不出来。查干伊娜更大声地叫着,它用蹄子刨地,把身下的草地刨了一个大坑, 可是仍然看不见诺日玛。它忽然跑开,再猛地向棺材冲去,嗵的一声,它把自己的 一只犄角撞断了,血染红了脑袋。 查干伊娜的举动把那些挖墓的人们都震动了。人们知道这条牛是想自己的主人 了,有人提议把棺材打开,让查干伊娜再看一眼。但马上有人反对,棺材早已经钉 好了,再打开怕是不吉利。再说查干伊娜毕竟只是一条牛,理它干什么?但是这条 牛对主人的感情还是把人们感动了,有人就急忙跑到一边,找来一棵马粪包。马粪 包是一种菌类,能长成西瓜那么大,灰色,薄薄的一层皮里面是一种黑色的絮状物, 是一种止血的药材。人们把马粪包按在查干伊娜的脑袋上,希望止住它的血。闻到 自己血腥气的查干伊娜更加烦躁了,它绕着棺材一圈一圈地走,一声一声地叫,眼 泪不停地流着。它现在大概明白了,诺日玛已经死掉了,它再也见不到这个善良的 老太太。娜仁高娃急忙跑过去,她一遍一遍地拍打着查干伊娜的身子,希望它能安 静下来。很多干活儿的人也停住了手,大家都围过来抚摸着查干伊娜的身体。 人们在查干伊娜的叫声中把坟墓挖好了,大家默默地把棺材抬进坑里。查干伊 娜走过来,它伸着脑袋,闻着棺材的气味,人们知道它不是在闻棺材,而是在闻棺 材里面主人。有人哭了,大家开始把土一锹锹地盖住了棺材,一座新坟在大树底下 出现了。 查干伊娜就围着那座坟一圈圈地走着。 娜仁高娃看见查干伊娜在坟旁已经走得很累,但也没有办法阻止它。 娜仁高娃回到家里招呼人们吃饭,这是村里的规矩。 天黑了,查干伊娜没有回来,娜仁高娃放心不下,于是她向山上走去。 查干伊娜果然还在母亲的坟前站着。娜仁高娃愣住了,母亲的坟已经被查干伊 娜给刨开,愤怒的它把新堆起来的坟给弄平了,它大概是在寻找棺材。娜仁高娃很 难过,母亲的坟被查干伊娜破坏了,但她不能责怪它,她走过去,搂住查干伊娜的 脑袋:“查干伊娜,天黑了,咱们回家去吧。” 可是查干伊娜说什么也不走,娜仁高娃只好把它硬牵回来,让丈夫那木拉把母 亲的坟重新堆起来。 谁知道,第二天查干伊娜又把那座坟刨开了,它非要找到自己的主人,它不能 让自己的主人永远躲在地底下。娜仁高娃和那木拉再把母亲的坟堆好,第三天却又 被查干伊娜刨开了,而且从诺日玛死后的这一天,查干伊娜就再也不吃东西,也不 喝水,每天就在坟前,在那土里寻找着,后来它的体力已消耗殆尽,就悄无声息地 趴在那座坟旁边。 查干伊娜要死了。娜仁高娃心疼它,她给查干伊娜割来最好的草,给它拎来加 了白糖的水,可是查干伊娜看也不看那草和水。它现在把身上所有的劲儿都耗尽了, 也叫不出来了,只有眼泪在默默地流淌。 查干伊娜死了。 娜仁高娃在一个清晨把查干伊娜埋在母亲的旁边,也给它立了一座坟,于是在 霍林河东岸,在鄂尔敦山脚下,只要是放牧的日子,就会看见有成群的白底红花的 牛在那里像一团团云彩一样聚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