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西郊民巷的起顺车行送来了一辆崭新的脚踏三轮车,车篷后面挂着一个牌子, 上面写着“刘宅自用”。姥爷和图将军在院子里上下打量着三轮车。这时,二舅风 尘仆仆地推着自行车回来了。姥爷一看到二舅就喝道:“哪儿疯去了?这么多天不 着家也不知道给家里捎个信儿?”“去同学家了,在温泉,骑车要半天。”二舅愧 疚地望着姥爷。“图将军您也在呢。”二舅不忘给图将军请安。“好小子,比我晒 得还黑。”图将军仔细瞅着二舅。“怎么晒得跟煤球儿似的。”姥姥听到二舅的声 音,也从屋里出来了。“二舅……”我凑到二舅身旁叫道。 二舅从兜里掏出一个暗青色的罐子递给我,“给你的。”“蛐蛐?”从二舅手 里接过来,我才发现这是一个装蛐蛐用的澄浆罐子。“温泉的铁弹子。”二舅把手 放在我的肩膀上。“啊?铁弹子?”我惊讶地捧着罐子,先前听图将军说过,铁弹 子是多年一遇的极品。 “往后老老实实跟城里待着,别成天往城外跑。”姥爷训着二舅。“秀儿,赶 紧打盆水来。”姥姥喊着。“我去,我去。”赵姨乐呵呵地从东边的厨房跑出来。 “我自个儿来。”二舅说。我求助般地望着图将军,“图将军,劳驾您给看看。” 我开了口。“书法练完了吗?”姥爷严厉地问我。“一大早儿就练了。”我拉着图 将军就往东院走。谁知姥爷竟说:“我也看看这铁弹子,有年头儿没见过了。” 来到东院的屋里,我将早就清洗打理干净的长网和大瓦罐取来。图将军怕我没 有经验,在摸了摸长网的硬度后,满意地点点头。他亲手将铁弹子移到了网里。铁 弹子刚进网,我还没有看清,就听到图将军夸道:“八厘多!好虫儿!”我仔细一 看,怪不得叫它铁弹子:只见这蛐蛐全身乌黑发亮,头部仿佛涂了亮漆的圆珠;它 的双眼好像金鱼眼泡,让人担心一捅就破;两条又黑又长的长须,上下摆动,挥动 如鞭,如同戏里武将头上扎的长长雉尾。“逮到它,真是运气。”这时背后传来二 舅的声音。 二舅已经洗漱完毕,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浑身透着干练。“昨儿个夜里,月光 倍儿亮,我们打着手电,往村子外面的高粱地里走。到了地儿,到处都是虫叫声, 都不知道怎么下手了。就在我们手足无措的时候,突然听到一声极为特别的鸣声, 就像用钢锯锯东西的声音,浑厚沙哑。顿时,其他的虫全都消停下来。”讲到这里, 二舅停了下来。而我们全都屏住了呼吸,仿佛生怕发出响动,惊了铁弹子。 二舅看了看我们紧张的表情,接着讲:“于是,我们放缓了脚步,循着鸣声, 蹑手蹑脚地凑了过去,就在一块田垄的土块儿底下,同学帮我打着手电,我远远儿 地往下扎着签子,然后轻轻晃着,终于把它扎了出来。”二舅说完,如释重负,我 们也轻松了下来。图将军指点着网子里的铁弹子:“瞅见没,双翅一直到铃门,翅 衣浓黑有些沙斑。”说完,图将军又蹲下了身子,姥爷和二舅也随他蹲了下来。他 们眼睛的高度恰好与铁弹子所处的位置一致。 这时我们发现,从铁弹子翅衣的这一侧看去,是黄粉色的躯干,它的两条黑尾 很长。六条腿满是黑斑,四只如铁针般的抱爪,两条跳腿高高地撑着,又粗又圆, 仿佛随时都会弹起来似的。也许刚才是在罐子里,光线比较暗,现在见到了光,铁 弹子开始躁动不安起来,它不停地咬网,又长又宽的紫黑色大牙如同两把锃亮的二 十九军的大刀,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铁弹子带给我无限的遐想。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我都会把它放在床头。半夜 只要听到它吱吱地叫唤,我便小心翼翼地揭开盖,借着皎洁的月光,我看到它精神 抖擞地站在盆的中央,那神情好像在问:“何时让我上场?” 何时让铁弹子出场也是我最关心的问题。可图将军和二舅都说,铁弹子在孩子 们玩的蛐蛐中很难有对手。的确,孩子们玩的蛐蛐中,很难找到七厘的,更不要说 像铁弹子这样八厘以上的了。“那不是英雄无用武之地了吗?”我问图将军。“养 兵千日,用兵一时。”图将军拍着我的肩膀说。 有图将军的话,我的心踏实下来,于是每天用两三条六厘左右的小蛐蛐和胡同 里的伙伴们玩,互有胜负。有时候,二舅教图将军骑三轮儿路过,大老远图将军就 颤颤巍巍地喊:“大宝,这一场赢了还是输了?”我探起身子,拉长了声音,扯着 嗓门喊:“报——捷报——三百里——加急——连克三城——”这时图将军已经载 着二舅骑到了我们跟前儿,孩子们都恭敬地站了起来,叫道:“图将军、二舅。” 图将军一脸灿烂,“今儿赏它口蜂蜜,休兵回笼。”“嗻!” 胜者最多连打三场。这是规矩。“图将军,您别走,给我们指点指点。”孩子 们恋恋不舍地望着图将军蹬着车子,从我们身边驶过。伴随着车轮与地面碰撞的声 音,我们不时地听到二舅的抱怨声:“注意车把,不是跟您说了吗,地不平要刹车, 哎哟,屁股都被您颠成八瓣了……”“哈哈哈……”我们发出幸灾乐祸的笑声。笑 过之后,大家又接着蹲下身子斗起了蛐蛐。当图将军的三轮车骑得像他祖上骑马那 样溜的时候,我和二舅都开学了。 每天,图将军载着我去东华门附近的汇德学校。不长的路,图将军却能骑出花 样来。甭管前面有没有人,他不时地用手拨弄着铃铛,发出阵阵悦耳的声音。遇见 街坊,他会用打铃代替先前的问好,而街坊们则会跟他逗着闷子:“呦嗬,我说图 将军,您这是鸟枪换炮了呀。”若是遇见一个拉人力车的,他就会加速骑过去,在 超过人力车的同时,打出一串激越的铃声。若是恰巧车夫和他认识,那人就会在我 们车后边逗:“那不是图将军吗?都知道您拉上包月了,别这么显摆了行吗?”丁 零零……回答他的则是图将军打出的一串更加响亮的铃声…… 我喜欢上学,我喜欢汇德学校。汇德学校的老师从不体罚学生,只要别玩得太 出格,老师们一般不会去干涉。就是因为这样,中秋节后,男孩们居然把蛐蛐给带 来了。许多男孩的书包里都会塞上两三个小葫芦。一上课,教室里蛐蛐的鸣声此起 彼伏。 课间休息的时候,同学们三三两两蹲在外面的空地上斗着。本来,胜败乃兵家 常事。可是后来,大家都聚到花坛边,已上高小的小海子正指着他的蛐蛐,显摆着 :“这可是山东的蛐蛐。”小海子的爹就是秦孝天。小海子带来的三条“淡白青” 已经连续三天大获全胜。 “如果把铁弹子带来,肯定能赢他。”我多少有些按捺不住。于是放学回家的 路上,我问图将军:“小海子有三条八厘的淡白青,赢了全校的蛐蛐,铁弹子能上 场了吗?对了,他爹是秦孝天。”“淡白青?金翅老红牙?汉奸的小崽子?”图将 军一口气问了三个问题。“对,黑头,银色的斗丝,我看得真真儿的。”我确实趴 在小海子的斗罐前仔细观察过。“宝将军、铁将军二位接令……”图将军在前面一 边摇晃着脑袋一边用京剧念白道。“嗻!”我在后座上期待着。“明天派你二位出 场,只许胜,不许败。”“得令!”我兴奋地答应。 铁弹子真给我长脸了。我和小海子斗蛐蛐,把老师都惊动了。一位男老师对另 一位男老师说:“这小哥俩肯定是把家里大人的好蛐蛐拿学校来了。”可是,同学 们期望看到的对决并没有上演。上午三个课间,铁弹子分别出场三次。第一次,铁 弹子就将对手扔到斗罐的壁上,等它落到罐底后就再也不敢把头转向铁弹子了。铁 弹子则立在斗罐中央,先是吱吱吱叫着,然后抬起大黑头与我对视,好像在问我: “我的表现如何?”“赢喽……”我们班围在第一圈的同学发出欢呼声。 第二次与第一次如出一辙,对手被扔到了斗罐上两次,一颗亮闪闪的红牙断了。 “好哦……”同学们又一次发出欢呼声。小海子怎么也没想到那前三天百战百胜的 蛐蛐竟败得如此狼狈。他扔下一句话:“先上课……” 那是我上得最忐忑不安的一节课,也幸好不是什么国文和算术,这是一节日语 课。那个戴眼镜的日本老师,不断地发出叽里咕噜的声音。我望着他,想的却是小 海子即将派出的最后一条淡白青。当下课钟敲响的时候,男同学迫不及待地从座位 上站了起来,簇拥着我走出教室。小海子的第三条淡白青比前两条都要大,比铁弹 子足足大出两毛。 “打吗?”小海子看着我的眼睛问道。我曾经听图将军说起过,大人们斗蛐蛐, 要用毫戥秤称量蛐蛐。如果分量相差一毛,必打,相差两毛以上就要问下家。我从 没有见过这条虫,它比我昨天见到的要大,很可能是小海子今天新带来的。同学们 都把期待的目光转向了我。我捧着泥罐,仰头看着小海子,又低头掀开盖子看了看 铁弹子。铁弹子也正好抬头看我,不时地发出吱吱吱的声音,仿佛替我说:“打!” 后悔已经来不及了,我挤出了一个字:“打!” 铁弹子比我有勇气。面对身材比它大的淡白青,它丝毫不退缩。这两条虫几乎 是同时冲向对方,铁弹子动作稍快一点,先是一个喷夹,可淡白青却没被喷出多远。 铁弹子再冲,反被对方合住单牙摔在身后。我身后的同学们发出一阵惊呼,我用余 光瞟了一下小海子,发现他也在看我,眼神中都是得意。淡白青确实身大力不亏。 但也许就是这一摔,激起了铁弹子的斗性,它再一次冲到淡白青跟前,合住对方的 单牙,飞快地左右来回一摆,随着铁弹子的摇摆,淡白青的身体重重地摇晃了几下。 这时,围在第一圈的同学再次发出一阵惊呼:“啊……”这惊呼似乎带有一种不解。 没错,随着淡白青停止了摇晃,我们发现它竟瘫在罐底,没气了。“哦……”围在 第一圈的同学发出了欢呼,紧跟着的是第二圈和第三圈的同学。小海子一声不吭地 挤出了人群。铁弹子胜! 第二天上学时,我和小海子的车几乎同时停在校门口,小海子看到我的时候先 是吃了一惊,然后迅速低下头,走进校门。我发现他白皙的脸上有一块巴掌印。 我隐约地感觉到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果真下午放学时,我刚走到图将军身前儿, 秦孝天走了过来。秦孝天一身深蓝色中山装,留着分头,脚上的皮鞋光可鉴人。他 看也不看图将军,直接问我:“大宝,你的铁弹子带了没有?”“搁家了。”我回 答。“怎么着?小狗子,不服?”图将军从车座上下来。 “哎哟,是图将军呀,我还以为是一破拉车的呢。没给您请安,对不住。”秦 孝天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图将军。图将军一听秦孝天话里带刺儿,立马抬起胳膊要抽 他。这时从后面冲过来两个穿中山装的年轻人拦在了前面。“让开,别拦着他。” 秦孝天依然阴阳怪气。于是,那两人又闪开了身子,但仍虎视眈眈地盯着图将军。 图将军鄙夷地瞟了眼身旁这两个人,然后冲秦孝天道:“有什么事快说。” “是这样。”秦孝天低下头对我说,“小海子他不懂事,从家里偷出几条好虫 到学校臭显摆,没想到都让你的铁弹子给废了,那可是我准备参加斗局的虫。”斗 局就是靠蛐蛐赢钱,我一时搞不懂秦孝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时,秦孝天清了清 嗓子:“你看这样行不行,我用五条好虫换铁弹子,你不亏。”“不换!”没等我 回答,图将军已经开了口。秦孝天并不看图将军,而是盯着我。“不换。”我也回 答。“那你把铁弹子卖给我。”秦孝天又冒出一个主意。“不卖!”图将军仍然先 我回答。“不卖。”我也回答。“嘿,你个小丫挺的。”秦孝天有点急了。“嗨, 小狗子,你这么大的人了,居然为了蛐蛐骂小孩儿,你是人吗?”图将军也急了。 这时我们身边围过来不少接孩子的家长及车夫。一些孩子向家长叙述着两天来 发生的事情。有家长过来打抱不平,“小孩儿在一块儿斗蛐蛐,就是个玩,输了就 输了,怎么大人都掺和进来了,太没面儿了吧。”秦孝天禁不住大家你一言我一语 地帮腔,便向两个随从使眼色儿,于是,三人灰溜溜地走了。我看到小海子愧疚地 看了我一眼,红着脸,与他们三人拉开了距离。“谢谢诸位,谢谢……”图将军向 大家拱手致谢。“赶明儿把铁弹子带来,也让我们䁖䁖……”我们身边传来家长们 的声音。 姥爷赞同图将军的做法。得到姥爷的赞许,图将军更来劲儿了,对二舅说: “把铁弹子给这孙子?那不成了资敌,我不也成了汉奸吗?”“就是,太嚣张了, 亏他爹和我爹还曾经是老哥们儿呢,也亏他想得出来,不能给他,灭灭这个汉奸的 威风。”二舅也赞同。“打民国二十七年四月二十一日起,我跟他爹就不是哥们儿 了。”姥爷在一旁提醒着二舅。民国二十七年四月二十一日,秦四儿禁不起他汉奸 儿子的撺掇,走马上任外贸联合会的会长,也当上了汉奸。 这时,门房老刘禀报:“老爷,四爷来了。”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姥爷无奈地摇着头。“爹,我先下去。”二舅一边 往外走一边说,“省得见面还得叫他。”图将军随姥爷走出正房,来到院子里。 “刘爷好,图将军也在,都在就好。我那小子今儿太不懂事,真是得罪了。”秦四 爷拱着手开门见山。秦四爷的打扮与他儿子秦孝天如出一辙,同样是一身深蓝色中 山装,只是剃着光头,脚上是一双千层底的布鞋,让人觉得不伦不类,左手中还揉 着一对山核桃。“四爷,怎么还把您惊动了,孩子们的事情应该让孩子们去解决, 来,请坐。”姥爷也拱手还礼。待三人在藤萝架下的石凳上坐定,姥爷便喊:“沏 前年的黑茶。”“来了,老爷,这黑茶有点变味儿,许是被别的什么东西串了味, 还沏吗?”赵姨从厨房跑了出来。“沏,那可是秦四爷千里迢迢从湖南带回来的。 今天,咱们就尝尝这变味的茶。”姥爷看着秦四爷。“成,只要不是白开水。唉, 咱这里的水还真没法喝。”秦四爷听出了赵姨和姥爷的弦外之音。 “刘爷、图将军,你们可能不知道,小海子偷偷拿走孝天的那三条虫,恰恰是 孝天最看好的。”秦四爷果真是为铁弹子来的,“下个礼拜,孝天他们要搞个赏虫 会给日本人看,让日本人也了解了解咱们的好东西。”“小日本对咱们的好玩意儿 还不了解吗?”图将军反问。图将军话音刚落,姥爷便说:“当年,八国联军打进 来的时候,就小日本抢的最多,一进城就直奔户部,为什么?因为户部的库房里全 是银子,他们早就打探好了。”秦四爷一时语噎,院子里安静下来,东院里响起洪 亮的吱吱吱声,是铁弹子在叫。“其实,孝天就是想在赏虫会上拔得头筹,得到日 本人的赏识,哄日本人高兴。”秦四爷打破了尴尬。“当时他可不是这么说的。” 图将军反驳道。“大庭广众之下,不好这么说……”秦四爷解释。“嫌寒碜?……” 图将军一脸嘲讽。 院子里又沉静了下来。“……现在可是日本人的天下……”又是秦四爷打破了 沉静。“四儿,咱能不掺和小日本的事吗?”姥爷盯着他。“哥哥唉,这里面可有 大买卖呀!”一听这话,秦四爷来了精神,掰着指头说上了,“想当年咱们都做蒙 古人生意,可从民国十年蒙古和咱翻脸后,外馆的生意就没法做了,咱们只能和山 西帮争口外的生意。”听秦四爷说到这儿,姥爷摆了摆手,“大家有口饭吃不就得 了。”“得不了。”秦四爷接茬儿说,“后来日本人占了热河、绥远,搞了华北自 治,咱们连口外的生意也没法做了。您家宅子多,租出去个院子,七八间房,就够 全家老小吃喝了。我不行啊,我没您的先见之明呀。早知道,我也多囤几套宅子, 当个逍遥的神仙。”“四儿,混饭吃也不能给小鬼子做事不是?再说,你不是也有 几处院子?”姥爷问。“给谁做事不是做?我还真想不出其他招儿来。”秦四爷是 铁了心。 “谁都知道我家大小子当的是二十九军的兵。”没想到这个时候姥爷搬出了大 舅。“嘘,您还嫌知道的人少不是?让日本人知道了,当心抄您的家。”秦四爷的 话听起来像是威胁。“那敢情好,我也当一回文丞相。”姥爷对秦四爷真是话赶话。 “那您真是不帮这忙了?”秦四爷还在努力。“这忙还真没法儿帮。”姥爷一步也 不后退。“得,那我回去了?”秦四爷试探地问。“回吧。”姥爷说完叹了口气, 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四爷……”“哎。”秦四爷以为有希望了。“好自为之。” 姥爷无奈地说。秦四爷站了起来,冷冷地抛下了一句:“您也当心……” 一个星期过去了,秦四爷再也没来过刘家,秦孝天也没再去校门口堵我。我们 都以为这事过去了。 可两个星期后,一大早,图将军载着我刚到校门口,秦孝天就溜达了过来,身 后仍然是那两个跟班。“就为一蛐蛐儿,你有完没完?”图将军一见他就来气。 “图将军,您先别急,听我把话说完喽。”秦孝天慢条斯理地说,“是这么回事, 上个礼拜,我的一条紫黄在赏虫会上独占鳌头,让我露足了脸。”“你露脸关我们 屁事。”图将军不客气地打断了他。“你们敢不敢跟我斗一回?”秦孝天满怀心事 地看着图将军和我。“这紫黄可比你们的铁弹子大两毛多……”秦孝天得意扬扬, 很明显是在用激将法。“你别跟我玩这个,我玩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图将军瞪着他,“蛐蛐儿是大宝的,只要他答应了,那就斗。” 说完,图将军低头看着我,我也抬头看着图将军。我的眼神里有些犹豫,“分 量上差两毛多,铁弹子能行吗?”图将军看出了我的犹豫,将我拉到一边,低下头, 把嘴凑到我耳边轻声地说:“紫黄这虫,我年轻时见过,确实是好虫,堪称虫王, 而且又比咱铁弹子大,咱们的胜算很低。”“那……”我刚要开口。图将军使劲儿 按了一下我的肩膀,说:“先甭着急答复他,好好想想,放学的时候让小海子转告 他。”说完后,图将军转身告诉秦孝天,“小狗子,你先让大宝自个儿琢磨琢磨, 琢磨好了就让小海子带话给你。”“那好,我等回话。”秦孝天说完扭头走了。 就在我走进学校大门的时候,图将军突然喊我。我停住脚步扭身回头,看到图 将军站在三轮车前,大声地对我说:“想想你大舅,他是好样儿的……”一整天我 来回地琢磨图将军这句话。图将军为什么要对我说这句话,这句话跟斗蛐蛐有关系 吗? 下午的最后一节是日语课,那个猥琐的日本老师,夹着讲义趾高气扬地走了进 来,他一脸亢奋,一进教室,便跨到了黑板前,从讲台上捏起一根粉笔,唰唰唰写 了起来……“庆祝武汉陷落!”这六个字很大,几乎占满了整个黑板。这让我想起 去年十二月,街头贴的标语,“庆祝南京陷落”。“同学们,大日本皇军已于昨天 占领了国民政府陪都武汉。”他洋洋得意地说,“现在让我们重温《樱花》这首歌, 大家随我一起唱。”说着他便有滋有味儿地唱了起来。我紧紧握着拳头,扫视周围, 同学们也都冷冷地看着他,没有任何响应。“为什么不唱?”他见大家没反应,便 停下来问。“忘了,记不住词。”我大声说,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对,记不住词 ……”“词太难记了……”同学们纷纷随我说了起来。 “你……起来……到门口靠墙站着……”他命令道。我站到了墙边,大家向我 投来钦佩的目光,这样的目光我似曾相识,他们曾用这种目光注视过我,那是铁弹 子赢的时候。他们的目光让我想起早上图将军的话,“想想你大舅,他是好样的… …”“大舅,您到哪里了?”我心里想着,“父母早就来信了,他们先是到了长沙 然后又搬到了昆明,您呢?”我又看到黑板上那六个刺眼大字。“武汉,对,大舅 一定到过武汉,哪里有小鬼子,大舅就会去哪里跟他们打,打不过也要打。”我心 里想着。“打不过也要打。”我在心里重复着这句话,怪不得图将军让我想想大舅 呢,他在暗示我。放学的时候,我才知道,小海子也被日本老师罚站了。 铁弹子和紫黄的对局定在下个礼拜天。可图将军的分析却让我们为铁弹子捏着 一把汗:“古书上记载的紫黄可是百年难遇的极品呀。据说南宋时有人在都城附近 捉到过这虫,下面的官员为讨好朝廷,就将其送进宫中,民间根本见不到。由于紫 黄非常罕见,所以民间就把当地得胜的头名蟋蟀说成紫黄,当然严格地讲,很少是 真正的紫黄。”“那小狗子说是紫黄,原来是瞎掰,想诈咱们?”二舅也从辅仁大 学赶回来了。“咱可不能侥幸,更何况兵不厌诈。”图将军并没有轻松下来,而是 认真分析着。 我突然发现图将军真的像一位将军了。“兵法云:”多算胜,少算不胜,而况 于无算乎!‘“图将军接着讲,”如果真是紫黄,那就绝对是虫王了。“”那咱铁 弹子输定了?“我急迫地问。”紫黄这种虫,全身上下五六种颜色,其他虫一照眼 儿便胆战心惊,若是交手,不死即伤。“图将军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继续说。” 咱一点胜算都没有?“二舅也焦急地问。”只有一计可试。“图将军突然停了下来。” 什么计?“连姥爷都急了。图将军分别看了我们爷仨一眼,然后说:”此事由大宝 和小海子引起,所以要打也由他们俩去打。“”您是说照小孩儿的玩法打,由大宝 和小海子分别掌芡?“二舅明白了。”对,这样咱才可能有一丝胜算。“图将军看 着我说。”为什么?“二舅接着问。”虽然紫黄是虫王,但只要铁弹子能承得住它 的拖夹,然后就要看它的气性、斗性以及大宝使芡的技巧了。“图将军真是厉害, 脑袋里有这么多学问。”什么是使芡的技巧?“我好奇地问。”我会教给你铁弹子 分别处于上风、下风的几种芡草法,你要根据它所处的态势灵活运用。“图将军耐 心地讲解。 “这些天,铁弹子的调养休息非常重要,你把铁弹子交给我来养。另外,让赵 姨按我写的方子去药房拿些红参、制首乌、牛膝、旱莲草、甘草等中药给它泡水喝 ……” 决战的场地按图将军和秦孝天的约定,定在了我们刘家。 这一天,除了我们刘家以及秦家的人之外,新民会的头头来了三个,日本人也 来了几个。午饭过后,胡同口陆续来了不少油光锃亮的小轿车、三轮车和人力车。 姥爷和图将军表情冷冷地站在房檐下看着他们进进出出,这时院门口传来二舅的声 音:“这是我家,我为什么不能进?”秦孝天正跑前跑后地张罗,听到二舅的声音, 赶紧跑过去把他领了进来。二舅进来了后悄悄地对姥爷和图将军说:“今儿这阵式 可闹大发了,从胡同口到街上来了不少便衣,我刚才看见一个酒糟鼻子,脸儿很熟, 刚想起来他老在我们辅仁校门口转悠,估计咱院儿里有要角儿。”“看来他们对今 儿的斗局相当看重。”姥爷分析。图将军点头道:“嗯,没错,我倒要瞧瞧这小狗 子又搞什么幺蛾子。”这帮人把我们刘家的院子挤得满满当当。院子正中,摆着从 北屋搬出的一张方桌,桌上铺着秦孝天专门带来的大红毡毯,上面摆着斗盆。 中午一点,斗局正式开始了,先是新民会的一帮人在监局人的主持下上场,热 热闹闹地斗了一阵,然后陆续退场。终于,秦孝天站了起来,迈着外八字走到方桌 前,向日本人还有新民会的头头深深地鞠了一个躬,然后说开了:“为庆祝武汉陷 落,新民会特意举办本次晚秋赏虫会。本次赏虫会最后一场由犬子秦文海的紫黄对 阵知名商人刘修志外孙岳家骐的铁弹子。”这时小海子提着盛蛐蛐的盒子上场了, 他打扮得一丝不苟,头发向右偏分,像刚刚洗过一样水亮。身上穿着一套小洋西装, 脚上是一双光可鉴人的皮鞋。图将军将手放到我肩上,悄悄地嘱咐着:“记住我教 你的,还有……想想你大舅。”我点点头深吸一口气抱着盒子走向方桌。 我终于看到了紫黄。紫黄比铁弹子大出整整三毛。正如图将军所说,紫黄这种 虫,别说其他虫见了它胆战心惊,就连我看见它都腻味。这只紫黄的头部红中泛蓼, 翅膀是金色,脖子呈蓝色,脸是黑色,爪翅足又是白色,肉则是紫色的,牙的颜色 是熟樱桃色。全身上下汇集了七八种颜色,长得穷凶极恶。紫黄一进斗盆便扇动翅 膀,哑哑地叫着,凶相毕露。听到对方的鸣声,铁弹子毫不示弱,自动蹿到闸边, 两个长须如擂鼓般摆动。“开闸。”监局人一边喊一边拿走隔闸。 这时,紫黄抢先一步冲向铁弹子,四牙相交,一转眼就把铁弹子按在身下,铁 弹子虽奋力挣扎开,可随后又被紫黄按住,一上来铁弹子就处于明显劣势。就这样 一连四个来回,铁弹子被压在下面四次,但同样,铁弹子又以顽强的毅力翻身站了 起来。每一次当它重新站立起来后,便会发出吱吱吱的不服输的叫声。第五个回合, 紫黄改变了战术,上来就是喷夹,铁弹子被喷到了斗盆壁上。可它从盆壁滚落到盆 底后,头却依然向着紫黄,步履蹒跚地反冲过去。 见铁弹子冲过来,紫黄又是一个背包夹,它合住铁弹子的单牙顺势一拧,再次 将铁弹子压在身下,向铁弹子一阵猛咬。突然铁弹子猛地发力,脚踢向紫黄腹部, 紫黄被踢出一个身位,这是铁弹子第一次反击得手。然而紫黄依旧鸣声不断,它竟 然安然无恙。在紫黄洋洋得意的鸣声中,铁弹子摇摇晃晃地再次翻身站了起来。这 时,我发现它的整个身体都在往外冒血,可它却仍然向强悍的紫黄逼去。 不知不觉中,我想起了大舅,想起他从大红门撤回城里的情景,浑身是血。我 的双眼已经被泪水蒙住。 在我眼里,此时的铁弹子已成为大舅的化身。吱吱吱……铁弹子的鸣声不同以 往,这是一种不屈的鸣声,就是在这不屈的鸣声中,铁弹子再次晃动长须冲向紫黄, 也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盆底已被它的血染湿了。 紫黄像是被那长须晃了眼,动作有些迟缓,立马就被铁弹子狠狠咬住了胸部, 之后,铁弹子六脚猛地一撑,将紫黄死死地压在身下。随着铁弹子的牙在紫黄胸部 越嵌越深,紫黄的挣扎越来越弱。终于,紫黄不动唤了。 吱吱吱……铁弹子的鸣声再次响起。“铁弹子胜!”司局人喊道。我将双手高 高举起,脸上满是泪水。 “起虫!”司局人再次喊道。铁弹子缓缓地从紫黄身上拔出牙,踉踉跄跄地站 直身子。小海子的表情很奇怪,既不伤心也不遗憾,一动不动地站在桌边,好像这 场斗局与他无关。“不能够,不能够呀!”秦孝天好像搞不明白紫黄是怎么输的, 一个劲儿地嘀咕,“一直都占上风,怎么就输了呢?”然后,他低头责备小海子: “刚才最后一个回合为什么不使芡?”小海子一声不吭地站着。“这铁弹子真是一 条有灵性、有血性的好虫啊!”姥爷紧握图将军的手说。“是个爷们!”图将军冲 姥爷和我喊。 铁弹子是第二天一早殁的,它虽然还像往常那样站立在罐子正中,身体却早已 僵硬,再也不能像往日那样抬头看我了。我第一次把它捧在手心里,泪水滴在它伤 痕累累的身体上。图将军与我将它埋在后院的一棵枣树下,上面立起了一块小木板, 上面写着:“铁英雄之墓”。枣树上的叶子已经所剩不多,那仍挂着的几片,正在 瑟瑟秋风中抖动…… 冬天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