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上南方音乐学院的住房一向很紧,但学院尽头的桑园,我家楼上有套带阁楼的 房子,却一直在空着。那是苏娘住过的,门已经锁了三十多年,好像在等她回来。 昨天下午,我从院史办下班回家,远远望见阁楼的玻璃,在十一月寂静的阳光里一 闪,恍然觉得有人在窗后徘徊。其实我晓得,苏娘不会回来了,也没有人在等她。 第一次见到苏娘,是一九六五年七月十一日,我刚念完小学二年级,一个屁大 的小男孩。之所以记得清楚,因为那天正是南方音乐学院三十周年院庆。我父母都 是老实巴交之辈,同在作曲系视唱练耳教研室教这门无需创意的课。三十周年是大 庆,来了很多名人和官员,加上师生和我们家属老少,小礼堂都要挤爆了。转业军 人出身的党委书记满头大汗,忙着介绍这个和那个。书记身后,有个学生在很吃力 地弹琴,但根本听不清他弹奏的是什么。礼堂是三十年前建造的,大面积的灰,少 量的、线条均匀的白,肃穆得非常像教堂:学院前身是私立音专,已故创办人即是 虔诚基督徒。苏娘是创办人的亲外甥女,如果世道还是民国,她将是本校唯一合法 的继承人。那天她提着红色的裙摆,穿过人群为她闪开的小路走向主席台,卷起一 片持久的骚动来,掌声和呐喊:“呜!呜!呜!”一眨眼,她已经站在了台子上, 右手搭着钢琴,左手朝人群一摆,礼堂就安静了,清风鸦静。她长得十分高大,简 直可以说魁梧,一袭拖地红裙,亮得逼人。我在人缝中踮起脚尖看她,以为她身子 一旦展开,必定就是一面迎风招展的红旗。书记先介绍她,然后是她讲话,记不得 她讲了什么,印象里她发声宽广,有些沙哑,但很坚定。讲完,她唱了一首歌,女 中音,花腔,说不出的厚实的温煦,如一朵春天的云,在天上舒卷。礼堂安静得可 怕,在歌声停下来的那一小会儿里,安静抵达顶点,石垒的墙壁仿佛都在膨胀着… …最后,当然是掌声和更多的呐喊,把苏娘淹没了。 苏娘是印尼华人,其父的橡胶园据说广有一万公顷。但苏娘童年失母(她死于 远离中国内陆的郁郁寡欢),父亲另娶之后,她就去了意大利留学,攻建筑和数学, 选修了声乐、作曲和古罗马历史。三年之后,她没有通过学位答辩,随即开始了游 历整个欧美,随身携带之物,有被名师训练出的一副好嗓子,还有一首一九五一年 度威尼斯夏季音乐节银奖作品——钢琴独奏曲:《一朵云》。在回南音参加三十年 校庆前,她在美国印第安那大学音乐学院任胡塞尔级讲座教授,这份教席专用于聘 任不循规蹈矩的天才型艺术家。印第安那有大片沙漠和灼热的阳光,跟她遍体的红 是相得益彰的。但,校庆结束后,她却没有返回美国去。 苏娘留在了南音作曲系。 更让我吃惊的是,几天后我竟在楼道口和她撞了个满怀:我急着跑去小礼堂外 滚铁环,而她握着一捧栀子花正进来。她的身体让我忽然很羞涩,柔软起伏,而且 遍体是滚烫的。她骂了声:“小鬼头!”拿胡萝卜粗的指头捏了捏我鼻子。我偏过 头,看见跟在她身后的,还有一个小女孩,那就是桑桑。 小楼共三层,我家在二层,苏娘搬进了我家的上边。桑园的树,是三十年前她 舅父亲手种下的,现在都碗口粗细了。那套房子除了带阁楼,还有西式的阳台,可 以俯瞰桑园,桑树结果的季节,一伸手,就能抓一把乌红的桑椹到手心。园中还有 一块荷塘,花开得正盛,藕香微微闷人。房主原是党委书记,但他执意让出来,说 这房子是有灵感的,而自己是老粗,住这儿可惜了。苏娘搬来的当晚,就有了叮叮 咚咚的钢琴声,节拍稳定,触键小心而警觉,像是怕把什么惊破了。我父母说,这 是桑桑在弹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