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赵小青搬进了苏娘的家。当然,他其实住这儿已经很久了,不同的是,现在他 是主人了,是一个人。一个人住这么大的屋子,我觉得是有些可怕的。大概为了壮 人气,他把这儿兼做了造反派的总部,白天不断有戴红袖套的人经过我家门口,上 楼去找赵小青。他接见他们,听取汇报,或者召开冗长的会议。晚上,往往是后半 夜,我睡了很久了,醒过来,还听见他在头顶上踱步,从这间房踱到那间房,有时 会踱到天亮。 我父母收留了桑桑。他们给我在客厅铺了一张行军床,让桑桑睡在我的房间里。 但桑桑坚决不干,她要睡客厅。父母只好依了她。我和她一起上学,放学,回家, 吃饭。不过,学校也在闹革命,到处都乱得很,常有老师刚下课就被揪出去挨斗, 哪个学生如果逃学不来,可能也算一种造反吧,没人来管。我是不想上学的,桑桑 无所谓,但我父母总是把我们往学校轰,学生不上学,这怎么可以呢? 有一天晚饭时,赵小青忽然敲门进来了,我父母的神情有点紧张,我们都瞄了 眼桑桑,但桑桑双手抱在怀里,定定打量赵小青,非常的镇定。赵小青的穿着,依 然整洁得如一个有洁癖的人,头发一丝不乱,胡须剃得干干净净,但眼里有过度疲 惫带来的亢奋与充血,红得怪吓人。但他说话还是挺客气,甚至带着恳切的歉意。 他说,楼上设了总部,乱糟糟的,多有打搅左邻右舍了。我父母忙说:“哪里哪里, 革命需要嘛。”他矜持地一笑,慢慢走到桑桑跟前,把腿顶着饭桌边,俯瞰她。她 朝上迎着他的目光,嘴里反复嚼着一口藕丁。赵小青叹口气,说:“桑桑,回家吧。” 桑桑沉默着。赵小青说:“你是你,你妈是你妈,你身上没有美蒋特务的血,何况, 你还是个小孩子……跟我回去吧。”桑桑依然不说话。赵小青说:“我有耐心等你 的。”桑桑站起来。她站起来也只齐到他的胸脯下。她张开嘴,他说:“桑桑……” 噗的一声,嚼碎的藕丁全喷在他脸上。 桑桑说:“你等死吧。” 我头一回吃惊地发现,桑桑和她母亲既非血亲,也差着三十以上的年纪,但两 人声音却极为相似,沙哑、低沉、厚实,无比的坚定。 赵小青拿手把脸抹了抹,闭了眼,深吸一口气,转身走掉了。 在桑桑的枕头下,母亲收拾床铺时翻出一叠画,画的都是赵小青,正面、侧面, 拆零的五官,眼睛、鼻子、嘴巴,最多的是耳朵,细得不能再细,耳轮、耳屏、耳 蜗、耳鼓膜……应有尽有,就像在开耳朵的干杂店。母亲悄悄问我:“是什么意思 呢?”我老气横秋地答了句:“研究他。”母亲很诧异,默然半天,滴下泪来,说 :“可怜的,她脑子乱了……把她盯牢些。”我嗯了声,认真执行着母训,就连睡 觉都睁着一只眼,警觉着桑桑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