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再见到桑桑,是一九七八年三月了,我刚考入四川大学历史系就读,而她回南 音参加母亲的平反昭雪会。我父母、我,还有我的女朋友,都参加了。那天也落着 雨水,桑桑全身穿黑,还撑了一把黑伞,脸上有了些细细的皱纹,但身子还很苗条, 神色也跟从前一样,从容、平静,看我的时候,白多黑少的眼睛里有一些迷糊。我 有点不相信,她曾被我搂在怀里,一身凉得发抖。她送给我父母一陶罐蜂蜜,说这 是她亲手割的。她告诉我,这些年是跟着一群养蜂人在云南过的,那里天高地广, 所到之处都很暖和,蜂蜜吃得多,人挺结实的。 我女朋友悄悄对我说:“我不觉得这个女人是桑桑。”我微微诧异,问那她是 什么呢?女朋友想了想,说:“她也可以是别的人,当然,也可以是我。”我没有 听懂。她是哲学系的学生,听我讲过无数回桑桑的故事。 桑桑告别的时候,我们像大人那样握手。她的手意外的一点都不冰凉,也不是 温热的,是突然烧起来的那种滚烫。我眼里酿着一颗泪蛋,说:“留下吧。”她把 手抽出来。还是走了。 后来她携母亲的骨灰去了法国,在巴黎跟舅父,即苏娘的小弟弟一家团聚。在 那儿,她学习教堂彩绘玻璃画的创作和修复。二00四年舅父去世后,桑桑移居东 部小城第戎,在圣玛利亚修道院做义工,至今未婚。 一九八二年我从川大毕业后,放弃了去兰州参加西北第二考古队的机会,为照 顾害慢性哮喘的母亲,回到了南音,编撰院史。我对音乐缺乏感受,但那些发黄的 照片、干巴巴的年表,除我之外没人愿意阅读的会议记录、揭发材料、无人认领的 书信、失踪者的日记……却让我听到若干不安宁的声音,仿佛唯恐被遗忘,倔强地 要从字缝里边钻出来。其实没人可以遗忘的,因为回避也正是记忆在作祟:苏娘住 过的房子被视为凶宅,无人敢居住;她和赵小青留下的天才之作《两朵云》,也没 人愿意再演出。我会在每天下班关上窗户前,眺望一会儿南音的小礼堂、林阴道, 更远处灰蒙蒙的桑园……我能隔着这大寂静,听到被埋葬的,哑声哑气的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