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李小妮每天早上六点起床,到菜场买菜,买豆浆油条,回到家,丁浩差不多也 起床了。服侍他吃完弄好上班,李小妮开始整理房间洗衣服,到八点五十分,算算 时间差不多了,出门来,慢慢地踱到超市,换上工作服,客人便陆续进来了。超市 就在前面一条马路上。走路只需五分钟。李小妮当初选择到这家超市当收银员,也 是因为离家近,上班方便。让同事帮忙顶个半小时,她就可以回家做午饭和晚饭。 丁浩的奶奶腿脚不方便,一日三餐都要别人做好端到她跟前。 丁浩的父母很早就去世了,他是奶奶拉扯大的。丁老太有严重的关节炎,厉害 的时候连动都不能动,整个人就那么躺着,拉屎拉尿都要别人侍候。当初丁浩和李 小妮第一次见面时,丁浩就把这事给提了出来,他说,我将来是要和奶奶住在一起 的,做我的媳妇就得照顾我奶奶。李小妮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她说,照顾就照顾呗, 我六岁就帮我妈洗床单了,八岁已经能买米换煤气了。李小妮见家长那天,丁老太 给了她个软钉子碰。丁老太腿脚不方便,嘴巴上却一点不含糊。她说:我孙子是三 代单传,我把他当宝贝似的养大的,你要好好待他,也要把他当成宝贝。李小妮想 这老太说话挺有趣的,便说,我知道了,奶奶。丁老太接着说,我孙子相貌堂堂, 捧的是铁饭碗,你能嫁给他,是你的福气,是你前世积德,烧了高香了!李小妮觉 得这话不是很中听,但也没太往心里去,笑笑,便过去了。 李小妮的工作是做一天休一天,一半时间待在家里,对着丁老太。除了一日三 餐,她还要经常扶丁老太下楼晒太阳。本来阳台上也能晒太阳,可丁老太硬是说下 面空气好,不接接地气,老闷在家里会生病的。李小妮就问她,奶奶,那以前我没 过门的时候,您也常下楼晒太阳接地气吗?李小妮是随口一问,谁知道丁老太就不 高兴了,晚上等丁浩回来,便把李小妮的话学给他听,说,你媳妇嫌我麻烦,不想 照顾我了。丁浩问李小妮,李小妮听了一愣,想这老太太怎么这么多心啊。李小妮 个子瘦小,丁老太却和丁浩一样又高又壮,每天扶着她上下楼,李小妮总要累出一 身汗。邻居看见了,都说丁阿婆啊,你这个孙媳妇算是讨着了。丁老太却说,我把 孙子养得这么大,现在让孙媳妇做这么点事,也说得过去。 李小妮削苹果给丁老太吃。丁老太叫起来:你削的苹果皮怎么这么厚?半只苹 果都被你削掉了。李小妮说,知道了,下次削得薄一点。丁老太絮絮叨叨:看你也 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出来的孩子,怎么苹果皮削得这么厚,奇怪,想不通…… 李小妮在炉上烧开水,一转身去收衣服便忘了,等到一壶水烧剩半壶才想起来。 李小妮这只耳朵进,那只耳朵出,倒也相安无事。换了别人,等老公回来总要 诉会儿苦,可李小妮到了晚上,大半倒忘了,剩下的那一小半,她想想也不值得说, 都是小事。丁浩也是个马大哈,从不问老婆,到了房间一脱衣服就是要快活。李小 妮被他带得也对那件事起劲得不得了,两人只要一上床便是干柴烈火。这件事丁老 太也要管。一次她对丁浩说,乖孙啊,眼圈都抠下去了,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呀。 她嫌这话说得还不明显,又加了句:要肾亏的呀。丁浩和李小妮的脸立刻红得像番 茄。 超市的同事劝李小妮:跟老的住在一起就是别扭,趁早搬出去单过。李小妮说, 算了吧,总不见得撇下她一个孤老太太,丁浩不会肯的。一个同事说,那就雇个保 姆,也省得你整天端屎端尿爬上爬下的照顾她。李小妮笑了:你逗我是不是?我这 点工资,全给保姆还不够呢。同事说,那就请钟点工,一天来个两小时,至少能帮 你打扫房间烧顿饭。李小妮听了没吭声。她想,要是有钱该多好啊,钱能解决许多 问题。 一天,李小妮到银行去存钱。丁浩的工资留着做生活费,她的工资每个月存起 来。是零存整取。银行的利率太低了,存三年也就那么点钱,还要扣利息税。李小 妮扳着手指算到年底能存多少,过年还得寄点钱回去给爸爸妈妈。她嫁到上海来, 爸妈逢人便夸耀,好像女儿挖到了宝似的。其实,上海也不是人人都有钱,穷人多 着呢。 李小妮办完手续走出来,忽然听见有人叫“抢钱”!一看,有个男人从前面窜 了过去,手里拿着一个女式包,后面跟着一个女人,边跑边叫“抢钱”!李小妮来 不及多想,便追了上去。她中学时得过全校短跑冠军,一般人不是她对手。果然, 她很快便追上了那男人,拽住了包。男人骂声“找死啊”,想把她推开。李小妮死 死拽住不松手。男人急了,拔出一把匕首便朝她捅去。李小妮拿手一挡,刀尖从她 的手臂上划过。这时,警察到了,抓住了男人。丢包的女人也跟了上来,连声道谢。 李小妮手臂上一阵刺痛,血透过衣服渗了出来。女人说,谢谢,谢谢。 李小妮听出这声音有些熟悉,一看,那女人竟然是宋琳。 宋琳也非常惊讶。她道,怎么是你?! 她瞥见李小妮手臂上的血,叫起来:呀,你受伤了,我陪你上医院。 朱以谦接到宋琳电话的时候,正和顾冰冰在办公室里。顾冰冰拿论文给他。旁 边没有其他人。朱以谦看了两行便放下了。他问她,你为什么要吓我?顾冰冰很委 屈的样子:朱老师,我什么时候吓过您? 朱以谦说:你发那些短信,不是吓我是什么? 顾冰冰嘴巴一撇,说,朱老师,我可不是吓您。我原先是真想去的,可后来我 老朋友来了肚子疼,就算了。朱老师,您是不是怪我没去?她嗲嗲地问他。 朱以谦叹了口气,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太太是多聪明的女人,我一路上都 提心吊胆的,就怕你真的冲过来。你呀,你呀,我差点被你吓成神经病。 顾冰冰一笑,从后面钩住他的脖子。 朱以谦忙不迭地让开,说,哎,当心被人看见。顾冰冰说,看见就看见,怕什 么。朱以谦看她一眼,摇头道,你这个姑娘啊,你是不是把我吓成神经病还嫌不够, 还想要我的命? 顾冰冰嫣然一笑,露出嘴角的酒窝,说:我才不舍得要您的命呢。我只要想您 一点点时间,两个小时就够了,陪我吃顿饭怎么样?我请客。 朱以谦的手机这时响了。是宋琳。让他到医院。 朱以谦赶到医院时,李小妮缠着绷带坐在床上,宋琳陪在旁边。两个警察正给 她们做笔录。那个年轻的女警察对李小妮佩服得不得了,说,你怎么跑得那么快, 像飞一样,你是不是市田径队的?李小妮很不好意思地笑笑,道:不是的,不是的。 宋琳把朱以谦拉到一边,说,不能让人家白受伤,我想给她点钱。朱以谦说, 给钱不大好吧,有点那个。宋琳说,有什么关系,她家里条件不大好,我知道的。 朱以谦说,我怕人家会有想法。宋琳笑笑,说,不会的,你放心吧。 宋琳夫妇给了李小妮一个信封,里面是五千元钱。李小妮见了一怔。宋琳说, 拿着吧,买点营养品,你流了那么多血,要补一补。朱以谦也道,这是我们夫妻的 一点心意,现在这个社会,还有像你这样见义勇为的人,太难得了。我们真的是非 常的感激你,请你收下吧,就当是我们给你发的见义勇为奖。朱以谦微笑。 李小妮有些不知所措了。她想有钱人出手真是大方,随随便便就是五千块,像 发草纸一样。厚厚一沓钞票拿在手里,感觉很奇妙。李小妮想,放在老家,这差不 多是全家人一年的家用啊。 临走前,宋琳给了李小妮一张饭店的名片,说,有空过来,我给你打对折。 李小妮把五千块钱存了起来。她没有告诉丁浩,是想着过年将这笔钱汇给爸妈。 丁浩不是太计较的人,可毕竟不是亲生父母,何况他奶奶也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李小妮原想立刻就寄过去的,但又怕爸妈以为她赚钱这么容易,也不好。 这阵子,丁浩厂里效益在走下坡路。乳品厂最怕卫生检查不合格,被媒体曝光。 原先销路很好的一种酸奶,几周前竟被查出细菌严重超标,登了报纸,销量一落千 丈,立刻就从生产线上撤了下来。职工的奖金也受到影响,减了三成。 李小妮有记账的习惯,所有的支出,都一五一十地记在本子上。她一手拿着丁 浩的工资单,一手拿着账本,眉头蹙成一个川字。她对丁浩说,这个月,光你的工 资已经不够付家里开销了,又从我的工资里拿了五百块出来垫上。如果一直这样下 去,我们到年底就存不了多少钱了。 丁浩对钞票不像李小妮那么敏感,说,哦。 李小妮说,这个月,你有两天起得太晚,是叫出租车去上班的,白白多付了三 十四块钱。烟比上个月多抽了五包,又是三十多块。还有,你嫌带饭太难看,硬是 要在食堂里吃,这样一来,又多了几十块钱。其实带饭多好啊,又营养又实惠,还 不用排队。 丁浩说,你不晓得,我们车间里,只有我和孙大姐两个人带饭。孙大姐都快五 十了,我才二十多,又是个大男人,同事看了要笑的。 李小妮说,笑就笑吧,笑笑又不会少块肉。 丁浩说,你老公被人笑,你有什么光彩?再说,我们也没到过不下去的地步嘛。 又不是揭不开锅。 丁老太也凑过来帮腔:就是,男人都要面子的,你不懂。 李小妮不说话了,坐到一旁织毛衣。低着头,她看到自己织毛衣的手,光秃秃 的手指。不知怎的,忽然想到宋琳手指上的蓝宝石戒指。 李小妮垂头丧气地想:换成是宋琳,肯定不会为每个月的生活费发愁,也不会 没钱贴补自己父母。她家里的钱,一定堆得像小山那样高。 丁浩车间里有个值班长得了癌症,要重新提拔一个人。车间主任对丁浩印象一 向不错,就找他谈了话。丁浩回家向李小妮提了这事。值班长不是官儿,但每月可 以多两三百块钱津贴,年终奖系数也能提高一点。李小妮听了很感兴趣,问他有多 少希望。丁浩说,车间主任既然跟我提了,希望是肯定有的,不过还是要花点本钱。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李小妮点头说,这话对。 两人准备请车间主任吃顿饭,再送点礼。李小妮说,那就在家里吃。丁浩说, 人家主任是什么人,还看得上你家里这点小菜?李小妮说,外面吃东西贵。丁浩说, 我也知道外面吃东西贵,可没办法呀,外面吃才够诚意够气派。 忽然,李小妮灵光一闪,叫起来:我知道一家饭店,可以打对折! 李小妮按照名片上的地址,找到了“君再来”饭店。她想还是先来探探风,饭 店太高级太寒酸都不好,到时候发现不对就来不及了。况且,宋琳是不是真的肯给 她打对折,这些都是要事先搞清楚的。 “君再来”是一幢欧式老洋房改造成的饭店,门前有很大的一块草坪,心形的 花圃,纯白色的外墙,顶上尖尖的,像童话里的房子。李小妮在门外看了半天,她 想这饭店可够怪的。她走上前,侍应生替她开了门。 店里装潢得很别致,地板是碧绿透明的,墙上挂着许多油画,灯是嵌在墙里的, 像碗的一角,罩着薄纱,灯光隐隐约约。每张桌子都点着一支蜡烛。低低的轻音乐 回荡在每个角落。李小妮一眼便看见宋琳站在那里和服务员说话。她穿一条玫瑰红 的长裙,腰间束一根金色的带子,领口处戴了一个亮闪闪的别针。李小妮从来都不 敢穿很艳的衣服,怕被说成是乡下人,俗气。现在她发现,只要搭配得好,色彩鲜 艳的衣服其实还是很漂亮的。关键还是要看谁穿,像宋琳这样,谁要是说她像乡下 人,谁自己就是乡下人。 宋琳看到李小妮,先是一愣,继而笑容满面地过来了。 李小妮有些不好意思,再一想,是她自己答应的,况且就算不肯也没关系。大 不了再找别的饭店。于是她直截了当地说了。 宋琳让服务员把菜单拿来,问,是你自己点菜呢,还是我给你推荐几个特色菜? 李小妮想,我哪会点菜啊。但又怕她点得太贵。宋琳似乎看懂了她的心思,笑一笑, 飞快地把菜点好了,在计算器上一打,报了个价钱:一百二十三块。李小妮一看, 她再不懂,菜的价钱还是心中有数的。确实占了老大便宜了。宋琳说,三个人这些 菜应该差不多了,酒水饮料算我送你的。 李小妮说,谢谢,谢谢。宋琳是帮了她大忙了。这点钱对宋琳来说也许不算什 么,可她是看得比天还大的。穷人就是这点气短,一文钱逼死英雄汉,没钱就要处 处受困。李小妮想到这里,不禁暗暗叹了口气。 几周后,值班长人选揭晓了,不是丁浩,是另一个人。车间主任跟丁浩打招呼, 没办法,那人是厂长的亲戚,上头都安排好了。丁浩蔫蔫地回到家,李小妮听说, 也蔫了。吃饭是一笔开销,送礼的烟和酒又是一笔开销,都打水漂了。李小妮有些 气了,说,他既然没把握,怎么收礼时眼睛眨也不眨一下?丁浩说,那有什么办法, 总不见得把礼再要回来。 李小妮一声不吭地坐在床上。丁浩洗完澡出来,二话不说就往她身上腻。李小 妮推开他。丁浩说,你怎么了?李小妮说,你还有心情干这个。丁浩笑了:天又没 塌下来,我为什么会没心情?李小妮看他一眼,没说话。丁浩又凑上去。李小妮心 里不痛快,说了句:你就是这样没心没肺。 丁浩一愣:我怎么没心没肺了? 李小妮问他:你就甘心当一辈子普通工人? 丁浩反问:不当普通工人我还能做什么?他看着她,说,你当初可没嫌我是工 人,怎么,现在后悔了?李小妮骂道,你无不无聊?丁浩说,谁无聊了,你自己变 心了,还说我无聊?李小妮气了,叫起来:你讲的是么事,讲的是么事?她一激动, 安徽话便跳了出来。 丁老太在隔壁听见,急冲冲地赶过来,说,怎么,吵架啊? 丁浩没好气地说,没吵没吵,你老人家别管了。丁老太说,两个人脸都红了, 还说没吵?丁浩说,跟你说没吵就是没吵,你管那么多干什么? 丁老太只得退出去,一边关门一边说,唉,娶了媳妇就不把奶奶当回事了。 李小妮朝丁浩看看,上床钻进被窝。过了一会儿,丁浩也上来了。他的腿碰到 她的腿。李小妮气呼呼地往旁边挪了挪。渐渐地,丁浩的手也不老实了,一个劲地 往她身上凑。李小妮重重地打了他一下。丁浩趁势便抓住她的手。李小妮要挣脱, 他抓得牢牢的,她挣不掉。她骂道,讨厌!丁浩笑了笑,一手搂住她,一手便把灯 关了。 李小妮带了一筐砂糖橘去找宋琳。她说:“这橘子是超市里才进的,新鲜,我 带一筐来给大姐你尝尝。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谢谢你。我占了便宜,你就亏钱了。 我心里怪不好意思的。” 宋琳很是意外。她老早就把那事忘了,百把来块钱的生意,才不值得放在心上, 没想到李小妮还为此专门跑了一趟。她这番话简简单单,却说得很是真诚。宋琳倒 有些感动了。李小妮说要走,宋琳挽留道,急什么,坐会儿吧。她让服务员泡了杯 上好的龙井,再拿了些点心过来。 宋琳问她那件事怎么样了,李小妮说,没啥搞头,黄了。宋琳安慰她道,想开 点,你老公年纪还轻,将来会有机会的。 李小妮说,也没啥想不开的,就是有点没劲,空欢喜一场,还花了那么多冤枉 钱。本来还想着当值班长能多挣点,现在倒好,赔了夫人又折兵。 宋琳说,钱花了还能再赚回来。只要你们夫妻同心,会越来越好的。 李小妮摇了摇头。她说,大姐你不知道我们的情况。我们和你们不一样,你们 条件好,觉得钱没啥要紧。可我们不一样,我们一分一厘都不能用错地方,用错这 日子就过不下去了。李小妮说着,心里一阵苦涩,都有些想哭了。 宋琳看着她两片红扑扑的脸蛋,忽然想起几月前在泸沽湖边聊天的情景。那时 这女孩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宋琳想,自己在她这个年龄的时候在忙些什么呢?— —饭店才刚起步,她没日没夜地扑在外面,有时候整整一个星期夫妻俩都见不着面。 钱是越来越多了,可夫妻感情却越来越淡,像泡了又泡的茶。有时宋琳会想,当初 如果没有开饭店会怎么样。她继续当她的会计,拿一份薄薄的薪水,也许几年后工 厂就倒闭了,她下岗在家,靠朱以谦那点工资,两人平平静静地过日子。清苦是清 苦些,买不起车子,也住不起大房子,但说不定感情倒是蛮好。 宋琳想,要是拿这些话劝李小妮,她未必听得进去。 李小妮忽道:大姐,你们家的马桶,是不是都是镶金的?我听人家说,有钱人 家的马桶都是镶金的,至少也是镶银的。 宋琳一愣,继而笑出声来。如果换了别人说这句话,她会觉得这人是傻子,或 是故作天真。可李小妮不一样,她发现自己有些喜欢上这个女孩了。在云南相遇, 在上海又相遇,茫茫人海,她们好像挺有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