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晃有几个月没有见面了。在珠三角打工,探亲访友是一件极麻烦的事。特别 在早几年,那时还不像现在这样,差不多的打工者都配有了手机。那时的打工者, 有一个寻呼机都是很奢侈的梦想。打电话到厂里,要找一个普通的员工几乎是不可 能的。有时趁着一天假期去探亲访友,很可能是花了时间却没有找到人。我在珠三 角这么多年,我的哥哥姐姐和妹妹们都在这边打工,但是我已有四年没有见过我大 哥,有三年没有见过我妹妹,和二姐也是经常失去联系。 二姐去了石岩之后,一直没有来看过我,也没有再来过信。我放心不下二姐, 左等右盼,厂里终于出粮了。厂里有个延续的传统,出粮之后是会放假一天的,大 家拿到了工资,有的要去购置生活用品,有的要寄钱回家。一天的假过后,又将是 一个月的漫长等待。出粮的那天,我从松岗坐车去石岩看二姐。还好,这一次坐上 了直达车,路上没有被人卖猪仔。只是车很挤。说好了是上车就走,却一直在立交 桥下转来转去,直到把车里塞得满满的才上路。找到二姐打工的制衣厂,已是上午 十点过了。我求保安帮我去叫一下二姐。保安看看我说,王敏?哪个车间的?我说 不知道。保安说,这么大的厂,哪个车间的不知道我怎么帮你叫?再说了,上班的 时候是不让出来的。我问保安厂里几点钟下班,保安说十二点半。于是我就在厂门 口等。等到下班的时候,一声铃响,厂里响起了一片欢呼声。接着从厂房门口就涌 出了一大片穿灰色工衣的打工妹。她们尖叫着,几乎是带着小跑地冲出了厂门,灰 色的人流像潮水一样汹涌而出。我站在大门旁,紧张地盯着从厂门口涌出的灰色人 流,渴望在人流中发现二姐。人流就这样持续涌动了十多分钟,才开始变得稀疏起 来。二姐一直没有出现。筹到保安咣的一声拉上铁门,二姐还是没有出现。我拦住 了几个打工妹,问她们王敏还在厂里面上班吗?她们都摇头说,不认识王敏。 中午,我买了两个馒头胡乱填了一下肚子,又站在厂门口等。我想可能是刚才 出厂时人太多了,我没有发现二姐。我守在厂门口,希望在二姐上班时遇见她。过 了不到十分钟,就有三三两两的工人陆陆续续往厂里走了。我不停地拦住她们问: 老乡,你们认识王敏吗? 靓妹,你们认识王敏吗? 得到的都是摇头,或者反问一句是哪个车间的。我说不上来,她们就表示爱莫 能助了。 进厂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大家都面无表情,脚步匆匆。 我熟悉这样的表情。这是珠三角打工人惯有的表情。她们总是这样行色匆匆心 事重重,她们出门时也和我一样,怀着对城市生活的无限向往和热爱,怀着成为城 里人的梦想,走进了珠三角大大小小的工厂。她们当初踏上南方的土地时,肯定也 和我一样,有过兴奋,有过天真,有过冲着天空大喊“广东,我来了”的冲动。然 后走进了大大小小的工厂,坐上了流水线,开始简单轻率地复制生活。大多数人的 梦想,就年复一年在流水线上悄悄地流走了。直到有一天,在某个疲惫的夜晚,躺 在铁架床上的她们,开始怀念某段曾经昙花一现的爱情,或某个曾让她们心动的男 孩的身影时,才蓦然惊觉,一生中最美丽的青春年华已在南方的流水线上一去不复 返了,而她们以青春为代价换回的却是微薄的薪水和一个农民工的称谓。多年以后, 我读到了诗人郑小琼写的一首名叫《黄麻岭》的诗,禁不住当着众人的面放声大哭。 我想到了当年去寻找二姐时的情形。想到了我的二姐,妹妹,我曾经熟悉的打工姐 妹们。 请允许我把这首诗抄录在这里,以表达我对诗人的尊敬:我把自己的肉体和灵 魂安顿在这个小镇上/它的荔枝林,它的街道/它的流水线一个小小的卡座/我在 它的上面安置我的理想,爱情,荚梦,青春/我的情人,声音,气味,生命/在异 乡,它的黯淡的街灯下/我淋着雨水和汗水,喘着气/我把生活摆在塑料产品,螺 丝,钉子/在一张小小的工卡上……我生命的全部/啊,我把自己交给它。一个小 小的村庄/风吹走了我的一切/我剩下的苍老,回家/…… 诗人是个打工妹,她在一间小小的五金厂打工。可喜的是,她对我们这个群体 的悲情有了清醒的认识。而我们中的绝大多数,是不会去这样思想的。我们想得很 简单,那就是一天做了多少货,厂里什么时候出粮。我们只关心钞票和粮食,透支 自己的健康。除此之外,没有什么能让我们揪心。至于尊严,那是一个奢侈的理想。 毫无疑问,我的二姐也是这样的一个普通打工者。她是一名车衣工,每天要坐在电 车后面飞快地车衣。她最引以自豪的事情是某一天曾经创纪录地车过多少件衣服。 她最大的梦想是每一天能领到好做一些、工价高一些的货。她曾经的梦想早已不再, 她现在的全部天地,就是家庭和孩子。而不停地车衣,就是她带领家庭通向幸福的 唯一道路。二姐已有多年没有见过她的孩子们了。多年以后,二姐对我说,那一年 她回到家中,远远看见两个孩子在家门口玩耍,她朝孩子跑过去,把孩子们抱在怀 里,孩子们却吓得哭了起来。孩子们已认不出她。二姐对我说起这些时,眼里含着 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