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们共同施予柏松的那些日子里,柏松很是快乐,我们比他更快乐。柏松就这 样走到了我们的中间。有时候,柏松送了报纸之后,会给我们讲一讲他寄养在岳父 家的女儿。有时候,他也会讲他和小舅子之间的矛盾。但他不讲他的疯老婆了,估 计他很是后悔上次给我们讲他老婆被人欺侮的事。看得出来,柏松心里是有伤痛的, 这伤痛已纠缠了他很长一段岁月,还会继续纠缠下去的。 这一段日子可以算得上柏松和我们的蜜月期。有几次,我们晚上在街上散步, 会遇到正在街头拉客的柏松,他会告诉我们,今天做了几角钱了。看到我们不解的 表情,他还会告诉我们,他所说的几角钱是三轮车夫的行话,一角就是一块钱呢。 柏松说,最多的一个晚上,他弄到了九角钱。 柏松和我们的蜜月期很快就结束了,表面上是因为我们太忙了,柏松更忙,大 家都要投入创建省级文明城市的活动中。更为主要的是,柏松总是穿着我们捐给他 的旧衣服上班。当然,下了班还去踏三轮车。我们都相继在柏松身上认出了我们的 旧衣服。虽然我们都没有说出来,可对于柏松的关心就慢慢地熄灭了。 创建文明城市是全市范围里一场人民战争,每个人都是参与者,每一个人都是 主力军。市长说了,如果哪一个单位失分,就是一票否决,这个单位的一把手必须 辞职。为了配合创建,我们的领导要求我们献计献策,为如何增加我们单位的形象 分出主意。 方案有很多种,比如雇人擦洗户外的玻璃,比如制作一些宣传牌,比如把单位 门口的招牌再上一次漆。最后的方案是领导拍板定下来的,在大门口的围墙边修建 一道大型的山水盆景。我们在办公楼上可以看见,外人从大路上也可以看到。绝对 是可以增加形象分的。我们领导在宣布这个决定的时候还说了一句很有名的话,仁 者乐山,智者乐水,愿我们既能成为仁者,又能成为智者。 山水盆景建起来了,很是别致。但在短期内我们是不会成为仁者,也不会成为 智者的,领导以为我们喜欢这山水盆景,其实我们更为关心的是山水盆景里面的红 鲤鱼。红鲤鱼们很是害羞,在楼上看的时候,可以看到那些红色的逗号在里面一闪 一闪的。我们到了楼下看的时候,那些红鲤鱼都躲起来了。有人提议拍巴掌,可拍 巴掌,它们也不肯出现。有人吐了一口唾沫,红鲤鱼就出来了,估计它们是要吃的, 可单位的不带零食的禁令还没有消除,看来只有悄悄地带。好在红鲤鱼吃得不多, 只要有一点点就够了。 每次我们在山水盆景逗那些红鲤鱼玩的时候,柏松那头发零乱的头总是会挤过 来,他肯定也喜欢这些红鲤鱼的。这个苦命的人,不晓得他老婆现在砸不砸东西了? 这样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因为我们爱红鲤鱼的兴趣也是一时的,领导不喜欢我们 集中在门口看红鲤鱼,下了班,我们都要赶回家的。 有很多时候,我们下班回家,就看到柏松一个人在山水盆景那里看红鲤鱼,满 脸欣喜的样子。 我们市如愿得到了省级文明城市这个称号,我们单位得到了创建活动的一等奖, 当然,我们也得到了创建的奖金。这些奖金对于我们来说,只是一些过手的钞票, 一会儿就被我们花光了。生活就是这样,一些令我们感兴趣的事物慢慢地就被遗忘 了。比如柏松。比如庐山。比如那个江西的王老表。比如红鲤鱼,越长越大的红鲤 鱼。 直到美国“9 ·11”事件发生的第三天。那几天,我们特别盼望着每天的新报 纸,可我们等到下午,才得到报纸。送报纸的也不是柏松,而是传达室的一位老张。 我们大吃了一惊,柏松怎么没有上班呢?王老表的故事一下子又从我们的头脑 里冒了出来。是不是他杀了他的疯老婆?或者他杀了一直有意见的小舅子?或者是 装修的邻居? 传达室的老张否认了我们所有的猜测,不是因为人,而是为了鱼。老张说,你 们昨天下班的时候,有没有看到柏松坐在山水盆景前哭? 老张这么一说,我们想起来了,是的,昨天我们下班是看到柏松坐在山水盆景 前的,我们以为他是喜欢那些红鲤鱼的。 老张说,不是喜欢,而是伤心,那些红鲤鱼都不见了。 可柏松也不至于为了这个伤心得哭吧。可仔细想想,也不是不可能呢,这个苦 命的人,哪里是哭那些失踪的鱼,而是哭他自己呢。他过得实在是太苦了。 老张又说,你们可能不晓得,这些鱼都是柏松的宝贝呢,这些鱼都是他从家里 带过来的。 我们都以为是柏松买的。可老张说,柏松一直养红鲤鱼呢。 老张说完就走了,可我们还有一个疑问,就算是柏松是在家养红鲤鱼。可在山 水盆景没有建起来之前,他的红鲤鱼养在什么地方呢?他的那个疯老婆不是见一样 东西砸一样东西吗?看来一切都要等柏松来了才能解释。 柏松第二天也没有上班,看样子是真伤心了。我们都谴责起那些偷红鲤鱼的贼 了,什么不好偷,偏偏要偷不值钱的红鲤鱼? 说到贼,我们很快就把话题转掉了,这些年,我们都被贼惦记过,也多少被贼 偷过。贼,成了我们那一天的热门话题,比“9 ·11”事件和拉登更为热门。 柏松是第三天上班的,他来送报纸的时候,我们都差点把红鲤鱼的事件给忘了。 如果不是他主动说起那些红鲤鱼,我们真的把他为了红鲤鱼哭泣和生病的事件给忘 了。我们问他,家里还有没有红鲤鱼了?柏松说,全都拿过来了。 柏松的这句话就证明,他在家里的确养红鲤鱼的。他的确是对红鲤鱼有感情的。 可他是把红鲤鱼养在什么地方的呢? 柏松很不好意思地说,他是养在三轮车的座档下面的,因为地方太小了,有时 候小鱼孵出来,都没有地方养,只好送人。可人家都喜欢金鱼,不喜欢红鲤鱼。 可以想象每天骑着三轮车的柏松了,和红鲤鱼一样在夜晚的大街上游来游去的 柏松啊。他在风雨中奔来走去,而那些红鲤鱼在摇篮一样的鱼缸里睡着了。可它们 真的睡着了吗?它们总是睁着眼睛睡觉的啊。 那一刻,我们真的被感动了,为了表示立场,我们纷纷在他面前骂起了那偷红 鲤鱼的贼。 柏松却否认了我们的说法,他说,不是贼!是猫!是那些野猫! 柏松的话一说完,我们又想起了与野猫作斗争的那些日子。可我们有很长时间 没有见过那些野猫了,有很长时间听不见猫叫了,说不定是柏松猜错了呢。 柏松说,还不是别的猫,就是上次的那些猫,猫不是狗,狗不记仇,猫是记仇 的。 柏松的脸上满是悲愤,他肯定还在想念那些红鲤鱼,像逗号的红鲤鱼。 可我们都有点不相信柏松的话,冬天来了,那没有红鲤鱼的山水盆景都冻住了。 如果柏松的红鲤鱼还在的话,肯定都要被冻死的。可我们都不把这话说出来,只是 每次走到山水盆景那里的时候,都想到了脸色越来越孤苦的柏松。 有时候,我们叫他来取废报纸,柏松不再像以前那样急匆匆地走上来,不再给 我们一脸老实的笑了。他有时候会在第二天,或者是在第三天,才把那些废报纸带 走。 听老张说,柏松正在追杀着那些野猫,我们都怀疑柏松能否成功:第一,那些 野猫好长时间没有见到了,如果它们还在我们单位的话,那么它们隐蔽得就特别的 好了,都像是特务;第二,过去我们花了那么长的时间消灭这些野猫,也没有取得 成功,光凭柏松一个人,他会成功吗? 春天来了,那些野猫又出现了。野猫们真的是色胆包天啊,晚上嚎,白天也嚎, 有时候,我们在上班,就听见食堂那边有野孩子一样的嚷叫,满腹的委屈和不安。 它们用叫春的方法提示了它们的存在和柏松的失败。估计它们这么多天来,是一直 躲在被我们门窗紧闭的食堂里的。 我们的领导肯定也听见了,可他们不着急,准备拆除食堂的报告已经得到了上 级的批准,资金也有了着落。食堂的拆除已指日可待,那些野猫是秋天的蚂蚱,长 不了了。 柏松还在记着那些野猫的仇,我们几乎每天都看见他追逐着野猫。可野猫跑得 比笨拙的柏松更快,更为灵活。有时候,我们没有事做了,就站在楼上的窗口前, 看柏松在原来的食堂那边追赶野猫。 那些野猫肯定晓得柏松是不会追得上它们的,它们总是在戏弄柏松,根本不用 上屋上树,只是在食堂外面的那些横陈在地的水泥电线杆上蹿过来蹿过去,像一道 道闪电,而笨拙的柏松就像一个疯子,手里的竹扫帚只是闪电边的乌云。 有时候,我们从柏松的动作中想到了他老婆的动作,他关在家里的疯老婆如果 没有东西可打了,是不是也是这样在虚空中拍来拍去? 柏松是不服输的,他总是在追赶,也许柏松追赶的时候,嘴里还会骂着什么, 可我们在楼上,隔得太远,总是听不清楚的。 那天下午,柏松正在厕所里打扫,不晓得是谁学了一声猫叫。柏松听见了,也 像一只野猫从厕所里蹿出来,手里拿着一只拖把,我们可从来没有见过他怒目金刚 的样子,可这次见到了,有点滑稽。 也许是他意识到是我们中间有个人在学猫,他的那点愤怒就一点点泄掉了,像 一只被人踩了好几脚的废纸盒。再等他从厕所里拎着装厕纸的桶出来,我们都有点 不敢看柏松了,好像他在某一张厕纸上,窥见了我们留下的不可告人的秘密。 野猫是什么时候消失的,我们都不知道,也许是我们准备出去旅游的时候消失 的,也许是我们出去旅游的时候消失的。野猫已不是我们所关心的话题了,我们更 为关心的是旅游线路。这次我们去的是陕西,我们到了西安,也到了延安。这当然 又是一次福利旅游。大雁塔。兵马俑。宝塔山。窑洞。小米饭。羊肉泡馍。 回来的时候,我们都爱上了陕西和黄土地。大多数的白杨树一丈以内是绝无旁 枝的,有一些白杨树在一丈以内还是有旁枝的,不过几乎所有的白杨树上都有喜鹊 巢。有的白杨树上有几个喜鹊巢,像是结了好几个大果实似的。也许是因为旅游的 最后一天,遭遇到了北方的一次沙尘暴,我们内心更爱的,还是温润的家乡。 回到单位上班的那个星期,我们似乎都很累,总是打不起精神来,主要是买的 纪念品影响了我们,都说北方人豪爽,不会欺骗人,可我们好像都上当了,那些纪 念品要么是太劣质,要么就是被宰了。 柏松送报纸过来的时候,我们就索性送了一些旅游纪念品给他,有个人还送了 一串贝壳项链给柏松,说让他女儿戴。柏松很喜欢这个项链,问是不是那个地方有 海啊? 我们都被问住了,是回答有呢还是回答没有呢?不好回答。好在此时有个人又 送了柏松一双绣花鞋垫,上面绣的是一对鸳鸯。我们都看到了,柏松肯定也看明白 了,他的脸上掠过了一丝害羞。真是不可思议。 食堂开始拆建了,每天我们都看见食堂在变矮,在消失,原来承载着福利和奶 牛的爱的食堂很快被摧枯拉朽地推成了平地。没有见到野猫,一只野猫也没有见过, 说不定这些聪明的猫早就晓得房子要拆建,早就搬到了它们选定的安置房。 再后来,打桩机的轰隆声一阵阵传来,像是一个巨人的心跳。我们有时候隔着 窗看去,看见竖得高高的是那打桩机,而横陈在地的是那几根前领导留下来的水泥 杆。听说无法处理它们,已经没有人用这种水泥杆了,扔也不好扔。 有一天,我们看到了一群人坐在水泥杆前,他们在敲打那些水泥杆。下班的时 候,我们顺便问了老张,原来这些人都是老张叫过来的外地民工。叫他们处理,不 给工钱,但要把水泥杆里的钢筋给他们。老张说,本来想叫柏松赚这个钱的,可柏 松很奇怪,像是中了五百万,坚决不肯做。 柏松还像过去那样,上午送报纸,下午清理厕所。星期三下午,有人在网上看 到一个消息,说是我们刚刚爱上的陕西出现了一只三十公斤的肥猫,大家正议论着, 柏松就过来了。我们有好长时间没有和他说他的疯老婆了,可柏松显然更愿意和我 们谈猫,他说,你们晓得不晓得,那些野猫到哪里去了? 野猫?就是那些吃红鲤鱼的野猫!我们怎么会晓得它们到什么地方去了呢?肯 定不在我们单位了。 柏松像卖关子一样地笑了笑,说,都是我把它们弄掉的,我把它们全部赶进了 水泥杆洞里了。柏松怕我们不明白,补充了一句,我把两头全部封死了。 看到柏松脸上的那很老实的笑,我们一下子想起了那个江西的王老表,还有在 那几根水泥杆里乱窜的野猫们,它们无论怎么叫和挣扎,谁也听不见,也不可能逃 出那水泥杆的洞。可是,怎么证明呢? 我们没有再问下去,开会时间要到了,我们纷纷打开抽屉找业务学习的笔记本, 每个星期三下午,我们单位都要业务学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