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母亲说,她小的时候,她家的后院里颇多长虫。 后院是一小片果园,也还生有杂草。有些叫席芨胡的草密生在墙根儿里,也会 长在墙上,风吹得它们俯仰着。有时候。似乎风从它们中间吹出来,使生在墙上的 一丛席芨胡像孔雀开屏那样打开来。席芨胡的羽很长,可用来做扫帚的。而长虫也 多是隐匿在这样的席芨胡里。席芨胡很密,是走不进去的,实际也不敢走人去。母 亲说,从席芨胡边上走过,有时会看到长虫的尾巴在外面,有时会看到长虫头,似 在那里埋伏和盘算着什么。借着劲风吹掠过的一瞬,会看到更多的长虫在席芨胡丛 里,它们在劲风里一动不动,身子有些发紧,像一些硬硬的粉条在水里浸着那样。 它们还会爬到墙上的席芨胡里去。母亲说,一次看到风吹开一大丛墙面上的席芨胡, 立时看到那么多的长虫盘缠在郁暗的席芨胡中间,就像豁开了一个牛肚,看到了许 多的肠子似的。虽然席芨胡可以作扫帚用,但它是一种让人觉得衰败和阴森的植物, 里面会藏污纳垢,会藏许多令人不安让人骇惧的长虫在里面,一些人家,还会把垃 圾倒人里面去,狗也喜欢对了它们撒尿。狗似乎是不轻易撒尿的,为着将一泡尿撒 出,它们有时候要把尿憋了,颠来颠去寻找一个可撒处,要是有一丛席芨胡,它们 就会终于找到了似的,支起着后腿,满意又放心地撒起来。因此连成一片的席芨胡 总是给人一种阴气深重的不祥感。秋冬时节,一些人家会放起火来,将席芨胡烧掉。 也是很容易一起烧掉垃圾粪便啊,破衣烂袜啊,死鸡剩骨头啊等等,都在的,但是 长虫却一个也不见了,只是留下许多余味,在大火焚烧过的地方缭绕不绝,使人心 生困惑,捉摸不透。然而烧也只是烧去能看到的那部分席芨胡罢了,它们的根还在 的,而且它们的根系庞杂又结实,就像一个个顽石生在了泥土里那样,很不容易被 挖出来。春来的时候,它们又卷土重来,很快就把自己长成焚烧之前的样子,像没 受过任何伤害似的。正是这样一些你欲除之而后快的东西,往往有着令人惊诧的生 命力。没有人种过席芨胡的,还常常用火烧,用镐头铁锹去挖它们,但总是不能灭 绝了它们。这世上没有一丛席芨胡是栽培出来的,都是它们自己带着一种凶巴巴的 样子长出来的,长出来好像就是要让这世界显得荒寂破败,就是要庇护那些长虫, 要给它们作窝。 母亲说,长虫有时候会爬出席芨胡,在后院里爬来爬去。有时会爬到果树上去, 在一个柯杈上盘缠了休息。树叶再密也是遮不住长虫的,因此长虫在树上容易被看 到。经见得多了,走到一棵果树下时,总是先要小心着看一看树上有没有长虫。风 吹来的时候,枝摇叶动,长虫随同了动着,自身却是硬硬的一动不动,像多大的风 也不能把它们从树上刮脱似的。但是长虫并不吃果子。长虫在树上时,就会看到无 数蚂蚁在黑幽幽的发汗似的树干上跑上窜下,像有着极重大的事情,使它们慌不择 路似的。麻雀总是在邻近的树上呜叫个不已,声音怆然细碎,无数的小剪子在虚空 里乱剪着似的。母亲说长虫是会吸麻雀的,即使远在对面的树上,也可以吸得它们 过来,那时候麻雀已不像是麻雀,已经像是一小团乱毛。很多人都见过的,母亲说 她没有见过长虫吃麻雀,但长虫吃黄鼠,她见过的,黄鼠的头已经被吞入去了,但 尾巴还在外面的,后爪还在外面的,还在动着的,像一个盲眼的游鱼在石缝里被卡 住了那样。那时候长虫似乎累了,在休息着,鼠头也像是在它的脖子那里死死地卡 住了,再不能动得分毫。但是看见长虫又一次地用力了,它的尾部僵僵地卷回来, 像在全力地准备着打一个喷嚏,像是要借助这个喷嚏将满塞在嘴里的东西一并喷出 去,忽然间就见它那重甸甸的大脑袋剧烈地摇晃了几下,就像一块顽石和一个布团 之间不停地迅速地互相变化着那样,等静下来看时,留在它嘴外面的又少了一些。 这时候黄鼠的爪子已软下来,尾巴也失去了某种联系似的不再动。它的内脏会从后 面溢出来一些。母亲说看长虫吃黄鼠太痛苦了,一个黄鼠总有两个老鼠大,长虫为 了吃下一个黄鼠,自己的脑袋都像是被胀破了。看过长虫吃黄鼠后,接连好几天, 人会恶心得什么也吃不下。 母亲说后院里到处是长虫洞。长虫洞在地上直直地下去,有大拇指那么粗,看 上去黑森森的,真不知道有多么深。有人会往里面灌开水,一汤瓶倒入去,又一汤 瓶倒人去,还是不见洞里有水,更不见长虫被烫得出来。有人会把一根长长直直的 棍子捅人去,小小心心地往下捅着,捅着,这样子长虫即使往上走,也会被棍子顶 着的。但棍子只余了一小截时,还不觉到有什么被捅得。但是大人们告诫说千万不 能把眼睛对住长虫洞看,好像是一个很大的禁忌似的。有时候会捉一些小虫子丢人 长虫洞里去。提防它们跑上来,用一块石头或别的什么在上面压着。过后去看时, 那石块什么的已被顶得歪斜在一边,显然不是那些小虫子所能为。 母亲说,那时候后院里多长虫,使她们很觉得怕,但外爷说家里有长虫是好事 情。什么样的好事情呢?外爷似乎也说不上来,但是很坚持这样的说法。一次一条 白长虫被三姨(不知为什么三姨却不很怕长虫,使母亲觉得简直不可思议)绕缠在 棍子上,带去扔到了山里,很是遭到外爷的一通恶骂,好像三姨平白无故丢了一块 金子似的。 因为家里多长虫,就使母亲记住了一些关于长虫的故事,不想则已,想起来总 不免心有余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