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长虫不仅是偷吃鸡蛋,还打洞,到处打洞。屋子里有着不少长虫洞,泥都泥不 及。一次,母亲说,一条长虫钻入风匣里去了。 长虫钻入风匣里去时,家里还不知道。只是觉得风匣杆有时候硬硬的不好动, 但很快又会好。其实是里面有一条长虫,挂在风匣杆上了,或者是盘缠在鸡毛板上 了,这样就会在拉动风匣时觉得不畅。但当时想不到这些,因为风匣的滞涩也是常 有的事,风匣杆受潮了啊、鸡毛少了啊等等,都会使风匣拉起来像老牛喘气。后来 大概是受不了风匣里时不时就有的闹腾,里面的冷气也一定使它不快,长虫于是从 风匣嘴出来,顺势就爬人灶洞里去了。由风匣嘴里爬出,说来也只有灶洞一条路可 去,那当然就没有什么好果子吃。也许它爬入的时候不是做饭的时候,灶洞里正好 还没有火。也正是这并不算长的一段时间要了它的性命。等火真正烧起来它想逃时, 在一片火海里自然也就慌不择路了。母亲说那时候过几天就要取下风齿,把风齿下 面的灰烬掏出来,那一天是二姨掏灰烬(要是三姨就好了),二姨刚把风齿取下, 灶灰就像瀑布那样扑将出来,同着扑出来的还有一条蛇,但是已经被烧焦了。 二姨一下子就惊坐在地上。 这件事给家里带来了很大的不幸,二姨受此一惊,竟成了惊痨,这里那里地看 了半年,不见效果,二姨竟就这么着过世了。当然二姨身体一直就不好,还有肺结 核,但吃那一吓是很要命的,那长虫当时从灰里扑出来,一下子就扑到二姨的手上, 完全像活着一样。 有个人来给二姨看病,让二姨吃掉那条烧焦的长虫。在家人的威逼下,二姨吃 了它,但没有什么效果的,二姨吃过它不几天就撒手去了。母亲说二姨苦了脸吃长 虫的样子她还记得的,就像逼着她吃碱土那样。 这件事后,即使外爷,也觉得家里有长虫不能算是一件好事了,他想着怎么着 不冒犯它们,又能把它们弄走。有人出了个主意给外爷,让他养猫,养上二十只猫。 外爷就养了一些猫。过了大约半年,长虫果然不见了。将席芨胡小心着一丛丛用棍 子挑开来看,一时意味殊深,但是长虫却是一条也不见了。原来外爷家的后院那里 紧邻着一大片苜蓿地。其中有不少黄鼠的,长虫主要是吃它们,这也正是多长虫的 原因。猫吃的什么呢?正好也是黄鼠。那么黄鼠被猫吃了,就使得长虫没得吃,只 好迁徙搬家,一走了之。 这真是一着高棋。 母亲说,家里的猫和长虫似乎能相安无事,它们好像互相怕着对方的。互相间 怕着,就不大会有什么明显的冲突。 但是一次不知为什么,一只猫和一条长虫干上了。母亲说她们远远地看着,永 远忘不了那一幕。 长虫从一棵果树上爬下来,在一个低矮的柯杈那里盘住,却将头探伸下来,硬 硬地翘向一个角度去,盯着前面不远处的一只黄猫,口里不停地喷出威慑的火星来。 那黄猫有一只小羊羔大,它蹲伏在一个小土堆上,将自己缩紧成一团,像一只 用尽全力握着的拳头,它龇了牙,发着暗火一样的声音,两边的胡子钢针那样直竖 着,由于一种张力而微微颤抖,它的尾巴也在后面一根棍子那样直竖着的,像是有 无数的信息经由它的尾巴尖儿,不停地迅疾地递传下来。那一刻觉得它真是一只小 老虎,而不是猫。它们互相紧张地盯了看,一动也不动,似乎谁不慎稍稍地动动, 就会给对方造成可乘之机似的。那时候要是往它们身上投石头,一定会发出硬邦邦 的声音来。但是人们屏住呼吸,没人敢投什么过去。黄猫的眼睛微眯着,像是在眼 缝的深处盯着长虫似的。有那么一瞬,眼前一花,似乎它们互相向对方跃出去了, 但定睛一看,却还是老样子。看见长虫缠着树的部分很紧,这样它即使想扑出去, 也似乎不很容易的。像棍子的一头探进水里时那样,它的脑袋别扭地歪拧着,某种 痼疾似的。有那么一瞬,它似乎受不了长时间那样子,于是观察风向或调整角度一 般,将脑袋硬僵着在空中动了几动,这时候,应和着一个节拍那样,黄猫的脑袋也 僵僵地一动一动,好像有一个机关同时操纵着它们似的。一会儿又完全地安静了, 它们又进入了那样一动不动的对峙。 不知过了多久,母亲说记不清是那条长虫还是黄猫,主动地作了让步,母亲说 她记得好像是长虫,它忽然僵僵地将脑袋收了回去,高举在树柯杈上,像是以其余 光看着下面的黄猫。黄猫也终于得到了一个间隙那样,迅速撤转身,回去了。虽然 在阳光下走着,但它走在暗道里似的,身子塌得低低的,像被谁压伏着,尾巴依旧 在后面示威地直竖着的。 走了几步,不能完全放心似的,它又回头望了一眼,长虫已经循着一根树枝爬 上高处去了,使那枝条显得沉甸甸的。这时候猫举着它的尾巴,加快了脚步,很快 就走得不见了。 母亲说,那之后有好多天,那只黄猫都卧在一个固定的地方,不很吃喝,像在 一种沉痛的往事中一下子不能出来似的。 一旦没有了长虫,外爷家的那些猫也都陆陆续续送给了别人。因为这许多的猫, 一旦黄鼠不够吃时,也就会显出为害作歹的一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