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很多年后,随着我的大伯回到大陆,这些早已尘埃落定的往事,就这样沉渣般 被搅起,裹挟着种种积淀下来的、深埋久远的情感。对二伯的死,对祖父的死,大 伯表达出了作为一个负责任的长子理所当然的不理解和不满。他之所以要专程来寻 找那个其实不可能找到的女人,就是为了表达这种不满。就算二伯的死包含了许多 不可预测的偶然因素(下面我会再解释),那么对祖父的死,他就更觉得不可思议 了:身边明明有两个儿女,祖父怎么会独自一人回到老家,最后死在那个荒凉的地 方呢?就算他行踪诡秘地回去了,他的两个儿女,为什么没去把他接回来呢?就算 他们没有接回他,在他临终的时候,生病的时候,他们为什么没有赶到他的身边, 照料他,给他送终呢?对这一切,姑姑和父亲都没法回答。或者回答了,大伯也没 法理解……我还记得这个晚上,兄妹三人坐在灯下,神色凝重。 大伯说:人要有骨气。任何时候,做人最基本的东西不能动摇。我退休后到了 台中,正逢地方选举临近;当地县长为了拉拢人心,亲自登门拜访,每家送去五百 美元。我是刚来的新住户,也收到了这五百美元。但是我当面拒绝了。为什么?我 说我不收不明不白的钱。我不了解你,就是收了这五百元,也不会投你的票。如果 投了,那也是昧良心。我不能为了五百美元昧良心。……这有没有压力,有没有危 险?告诉你们,有。县长有个拜把兄弟,是个什么帮,就是过去的青红帮一类的黑 社会,当地势力很大,无人不晓。有人就提醒我,县长给你面子你不要,小心什么 帮啊!我说我不怕。我既没有官可丢也没有财可贪,所谓不怕杀,不怕绑架,身正 不怕影子斜…… 父亲和姑姑正襟危坐,神色肃然。 大伯又说:这么多年,、我知道你们不容易。但是世道再混乱局势再危难,亲 情总还是要有的。任何时候,血浓于水,这是颠扑不破的。道德沦丧,从什么地方 开始?从骨肉相残、众叛亲离开始。古人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父不像父,子都 不像子了,臣还能像臣,君还能像君吗? 父亲和姑姑无言。 那天晚上大伯终于累了,回去休息了。房间里只剩下父亲和姑姑。怔了半晌, 姑姑说:真是一言难尽啊。 父亲没有说话。 姑姑想了想,突然恨恨地说:不受贿赂算什么?不怕什么帮算什么? 我告诉你……她望着父亲,嘴唇哆嗦了,我告诉你,批斗我丈夫,我们老陈的 时候,我是上台去揭发了他。我和他划清界限,才保住一条命的啊! 父亲眼睛直直地盯着地上,突然说了一句:我们活下来的人,都有内疚。 姑姑擦干眼睛,望了父亲一眼。她的目光十分锐利。她说:那个女人,她说起 过你。 这个女人便是最终为二伯送终的那个女人。而此前,姑姑一直对大伯说,她已 经忘记了她和她的全部对话。 她说她曾经给你写过一封信,在二哥快不行的时候。姑姑又说。 父亲还是沉默。 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大哥告诉我,他曾经偷偷跟踪过祖父。那是在母亲已经 生病,父亲正在医院陪护的时候。有一天,我们几个小点的孩子放学后在姐姐的带 领下去了医院,大哥一个人先回了家。他发现祖父正往外走。一种突然产生的好奇 心让他决定跟踪,看个究竟。他远远跟在祖父后面,出了军区的大门,沿着一条长 长的林阴路,拐过一个十字路口。他们穿过繁华的闹市,最后来到郊外。楼房越来 越少,人和车也越来越少,大地变得开阔起来,呈现为一片荒野。大哥说他从来没 有走过这么远的路,在汗流浃背中他觉得自己跟踪的不是祖父,而是一个影子一样 的东西。祖父黑衣飘拂银发飘拂步履如风,在越来越坎坷荒凉的土路树丛间飘飞而 过,在起伏的地平线上时隐时现,让跌跌撞撞的大哥永远遥不可及。他觉得自己根 本无法追上他。他觉得自己迷迷糊糊已经走了一百年,走了一百年也追不上他。他 累得要死了。他决定放弃了。最后,当暮色快要降临的时候,他才恍然大悟:祖父 是在兜着圈子。在他们的左手前方,总可以看到一座高高的、红色的高墙。祖父就 在不停地围绕着这高墙,远远地,兜着圈子。认识到这一点让大哥松了口气。他决 定坐在路边,等着祖父的再次出现。他猜得没错。就在他望着祖父的背影消失在前 方不久,约摸一小时后,祖父的身影又在道路的后方出现了。祖父小小的黑色身影 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了。地平线上祖父的身影越来越清晰地跳荡着,祖父粗布大 黑衣服的前襟张开着,如同一只黑鸟张开的两只翅膀。这次大哥看清楚了祖父的面 容。祖父的面容让他觉得恐怖。面色如枣双目如炬,白须白发在风中飘荡着张开着, 如同燃烧起的白色火苗。大哥说你记得小时候咱们看的童话书中的太阳公公么?就 是头发和胡须都张开燃烧的那种?他说爷爷就是那样。在这个秋天的傍晚,残阳如 血林树如烟,我的大哥看见我祖父就像太阳公公那样,发须燃烧着步履如风地在荒 野中疾走。他满脸尘土。他眼睛通红。他焦虑地眼睛望着前方。他在围绕着一个地 方兜着圈子。他就那样不停地走啊走啊,直到气喘吁吁气息奄奄。他走了一圈又是 一圈。时间和世界在他眼前飞逝……他在追赶着什么?他在寻找什么?他为什么要 这样? 他不停地围绕的那座红色的围墙,是一座监狱。大哥神秘地告诉我。那高墙上 拉着铁丝网,四个角上有碉堡,碉堡上站着拿枪的卫兵。爷爷每天都要到那里去。 你说爷爷是不是很神秘?他是不是疯了? 那天晚上祖父是在累得瘫倒在地上的时候才停止了围绕红墙的旅行的。天黑了 许久,大哥在路边找到了他。我们的祖父已经累得起不来了。大哥把他扶起来的时 候,他嘟囔着说了一句我们都很熟悉的那句话:小亨子在哪里?二亨子又在哪里? 我不知父亲是否知道这一幕。我猜他是知道的。在祖父来到家里的那几天,在 母亲尚未生病的那几天,父亲应该是陪同祖父来过这座监狱,打听过二伯的下落。 事实上祖父应该是接到了二伯出狱的通知,才赶到这座城市来找我父亲,一同去找 二伯的。但他们没有找到二伯。已经出狱的二伯正在这座城市的某个地方流浪。我 祖父必定是不甘心,一心要找到自己的儿子,而我的父亲,出于亲情和责任,不得 不陪着我祖父这样做。就在这时候母亲病了。就在这时候祖父被送回新疆并中途跑 了出来,回到了东北老家。回到了东北老家的祖父是不是仍在用自己的方式苦苦寻 找着自己的孩子我不知道,但我听说,他是在一个风雪之夜,在一座废弃的工厂的 外墙下面死去的。厚厚的雪地上留下了一圈脚印,那是被同一双脚踩了无数遍而变 得坚硬无比的脚印,包围了工厂方圆几公里的围墙,它是一道永恒的圆圈,锁住了 我祖父弥留之际的最后期盼。我祖父是在围绕着砖墙转了无数遍转了整整一夜之后 精疲力竭倒下的,他躺倒在砖墙下面,脱下了自己的鞋,将衣服折叠好,放在头下, 便进入了永远的梦乡。那砖墙,和城市郊外的那座监狱外墙一样,是红色的。 姑姑得到那封辗转寄来的信,已经是这年年底了。信是广个陌生女人写来的, 字迹歪歪扭扭,看得出文化程度不高。信中说,她是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写这封信 的,因为她家中的客人(她说出了二伯的名字)现在病得非常之重,“眼看是熬不 过这个冬天了”。她到他服刑过的监狱去办手续。才知道曾经有个军人和老人去寻 找过他,这个老人是他的父亲而军人是他的弟弟。她按照留在监狱的地址给军人去 过信,但只收到过一百元钱,下面却投有落款,之后就再也没有消息了。在这最后 的时刻,她希望能有个亲人陪伴在他的身边,让他能够安心地离去…… 姑姑接到信便立即动身。但是没有见到哥哥的最后一面。我的二伯在姑姑到来 的前一天,就溘然长逝。 二十多年后,姑姑只记住了那是个傍晚,她在坐了几天几夜的火车和汽车之后, 终于来到这座城市。天已经黑了,空气中飘荡着浓重的煤烟味道,一团黑雾笼罩在 这个北方城市上空。循着信封上的地址,她来到了城北一大片居民区里。这是铁路 工人和民工混杂的地方,道路泥泞尘土飞扬,大量临时建筑使街道拥挤不堪,没有 地沟的走道污水横流,成堆的垃圾散发出难闻的气味;曲里拐弯的道路如同迷宫, 姑姑就沿着这迷宫一样的小路走到了二伯的住处。这是一座用牛毛毡苫着顶的、用 土坯垒起来的小屋,你必须弯着腰才能走进去;没有窗户的土墙散发出一股阴湿的 霉味,寒风透过摇摇晃晃的门和墙上的缝隙钻进来;一盏昏黄的小灯拖着电线长蛇 般沿着横梁从隔壁爬过来,爬到二伯睡着的那张用碎砖头支着的床上,床上有薄薄 的被褥和麦草,二伯从监狱中带出来的一件旧大衣被折叠着当作枕头,辨不出花色 的枕巾上有着黑黑的油腻,边缘丝丝缕缕的线头都掉了出来,上面还沾着二伯几根 泛白的头发…… 现在,她看到了那个男人僵硬的苍白的面容。这张脸她还是在小时候见过,留 在她印象中的是一个白净文弱的男孩子形象,如今,却成了一具苍老、肮脏、干瘪 的男人尸体。他深陷的眼窝像贫瘠的土地上塌陷下的两个黑洞,由于消瘦,高高突 出的牙床不仅陌生还显得有些狰狞。最不可思议的是他竟然缩得那么小(印象中他 是高个子),在这个黑暗低矮的房间里显得很奇特,不像个真人倒像个偶人。她有 种感觉,为了适应这房间的尺寸,这男人把自己缩小了。姑姑的神思恍惚起来,她 甚至有些怀疑这一切是不是真的:自己莫名其妙接到的信,自己几天的长途跋涉, 这座熟悉而陌生的暮色中的城市,这迷宫般曲折黑暗的夹道,这贫穷、肮脏得不可 思议的小屋,还有这个男人……这个男人,真是那个曾经带着自己玩耍的哥哥吗? 是那个在监狱中度过整整二十年、让老父亲长吁短叹的哥哥吗?她神思恍惚,疲惫 不堪,半是旅途劳顿,半是满腹疑惑。她有许多问题要问,但如今,那个男人,她 的兄长躺在那里,沉默不语……长夜漫漫,寒风抽泣着掠过外面屋檐,邻居人家的 咳嗽声吐痰声还有撒尿声隐约可闻(没有天花板的屋顶是通透的),房间中弥漫着 难闻的酸臭气息……有什么东西从她脚边吱吱叫着跑过去了,那是老鼠,它们钻进 了墙角那成堆的废报纸和玻璃瓶、旧电线和旧铁锅中,在那个柳条背篓和捡拾垃圾 用的铁笊篱之间爬来爬去……那个坐在对面的女人,面色苍白神情忧戚,面目在灯 光下模糊不清,她无法断定她的年龄,只是把她归人了文化程度不高的女工那类人 中,是因为那封信上歪歪扭扭的字迹吗?但也可能,这信根本就不是她写的……她 有丈夫吗?她和哥哥是什么关系?她为什么要收留哥哥?哥哥生病这些日子里,她 是怎么照顾哥哥的?这些,她也许应该问,但她似乎又没有问……有一个男人,也 许是她的丈夫,过来,给她们端来熬得很稀的稀饭……女人沉默着,和她一起,陪 着那死去的男人坐了一夜。她很感激她这点,因为相隔整整二十年,她对躺在床上 的这个男人,其实是十分陌生了…… 第二天,这个男人就变成了木盒子里的一捧灰土,颜色介于黄色、灰色、白色 之间,有些杂质,没有气味。姑姑和那女人心照不宜地拒绝了卖盒人提出的给那盒 子题上名字的建议。女人找到一方蓝布帮她把盒子包起来,毕竟,提着那木头盒子 上火车,太显眼。 姑姑提着这蓝布包着的盒子上了火车。她想,现在,她的哥哥就这样彻底地消 失了,消失成为木盒子里一捧谁也辨认不出的灰土;而那个女人,那个拄着双拐站 在车窗下朝她招手的女人,也将注定消失,消失在一个深沉遥远的、注定将被埋葬 的梦里,这让她长长舒了一口气。这是一场梦。谁说这一切不是梦呢?她的哥哥, 那文静、白皙、画得一手好画写得一手好字的哥哥,对她那么温和可亲的哥哥,怎 么可能躺在这肮脏的贫民窟里?还有,站在站台上的那个女人,分明是个瘸子,她 怎么可能爬上长长的天桥阶梯来到这月台上来呢?想到这里她的心抽紧了:一个小 小的细节在她记忆中一亮,火柴一般被点燃了,她想起来了,在哥哥住过的小屋的 墙角里,靠墙立着两支被磨损的、残疾人用的拐杖。那拐杖如同人一般站立着,微 微叉开着腿,那顶端支撑腋窝的托子已经破损了,裂开了,绽开了团团肮脏的海绵 絮…… 写到这里,我似乎隐隐明白了,我的姑姑,她的记忆,为什么要顽固地拒绝这 个女人了。是因为那立在墙角的旧拐杖。我的姑姑,她可以承受哥哥的牢狱,哥哥 的疾病,甚至哥哥的死,但她无法承受,放在哥哥身边的这柄旧拐杖。她无法承认, 在哥哥举目无亲流浪街头时,在他贫病交加奄奄一息的时候,在他最后离开这个世 界的时候,在他身边照顾他的,给他喂水端饭的,拉着他的手的,不是他们这些四 肢健全的姐妹,却是一个素不相识的,生活在贫民窟中的,捡拾垃圾的,拄着双拐 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