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母亲醒来,李芳已经上班。母亲床头有两只小碗,一碗红枣,一碗银耳,还冒 着热气。 中午,李芳早早回到家,提着大袋小袋。李芳中午是不回来的。母亲来了,李 芳决定每天回家做饭做菜。李芳说,冯兰唐煮的饭连她也咽不下,何况母亲呀。 母亲来了,李芳像是换了个人。母亲吃菜,李芳会问香不香。母亲喝汤,李芳 会问咸不咸,顺手擦掉母亲嘴角的汤汁。母亲走路,李芳喊着“妈,当心地砖”。 母亲上厕所,李芳会给她两种手纸,供她选择。母亲看电视,李芳就去赶走冯兰唐, 把电视定格在戏曲频道。教母亲怎样使用遥控器。母亲站到窗前,李芳又跟到身后, 告诉母亲,要带她去泰宁市场,逛二十一世纪商城,要给她买夏天的衣服。李芳拥 着母亲,就像一只叽叽喳喳的八哥。 母亲很少搭理李芳。不管李芳怎么热情,母亲很少搭理她的儿媳妇。母亲不是 这个样子的。在老家,大嫂还经常和母亲顶嘴哩。现在好了,李芳对母亲毕恭毕敬, 母亲却不领情。冯兰唐替李芳不服气,又不好说什么。这真难为了李芳,也难为了 冯兰唐。李芳什么时候受过这种苦呀。再怎么说,李芳也是县城那条小街上的闺女 呀。母亲的动作本来就很迟缓,尽显老态,李芳低三下四,母亲更迟钝了,有时候 好像没有听见,几乎没有反应。 母亲如此傲慢,如此漠视,李芳毫不在意。李芳该做什么还做什么,看上去也 不像是装的。母亲没来之前,家里只有两个人,理所当然,冯兰唐和李芳各占山头, 针尖对麦芒。相比较而言,冯兰唐总是吃些亏。一来他不愿意把时间浪费在和女人 争斗上,这倒不是他有多高尚,而是他极不擅长和女人作战;二来事情一般都由李 芳挑起,冯兰唐只能够疲于应付,应付不过,就逃之夭夭。 是啊,要不是李芳的穷追猛打,哪还有他们俩的今天呢。就说他们的恋爱吧, 认识之后。要不是李芳打电话给他,他才不会再找她哩。一般的女人,冯兰唐看不 上,条件好些的,冯兰唐又怕人家看不上。他清楚自己的毛病,却无法改变。就是 那一次,李芳亲了他。李芳用舌头撩他的舌头。第三次,李芳就牵着冯兰唐的手, 放进她的蒙古包。李芳还把手伸进冯兰唐的帐篷。他哪里见过这阵势。冯兰唐谈过 不少恋爱,见过不少女人,那些女人,不管是他看不上的,还是看不上他的,对他 都抱着—- 种防备心理,不是夹紧大腿,就是双手束在胸前,绷着躯体,一脸硬笑, 屁股没有坐热,就和他拜拜了。李芳呢,李芳第四次见面,就把身子给了他。还是 在玫瑰公园,同样的夜晚,同样的火热,李芳向他敞开所有的大门。 结婚是冯兰唐提出来的。面对这样的女人,除了和她结婚,你还能做什么呢。 就像李芳把身体给他一样,冯兰唐也把自己的灵魂给了她,他就是这样认为的。除 了灵魂,他一无所有。再说他的灵魂也不值钱。冯兰唐是个农村孩子,和李芳结婚, 他可以什么心思都不操。可是自从他有了结婚的念头,情况就变了。在最初的迷乱 之后,理智重新占取上风,情欲则变得可有可无,冯兰唐有了时间来重新整理他与 李芳的恋爱。 她为什么迫不及待?她和别的男人是不是也这样?是不是表面冷淡的女人都有 着更为强烈的欲望? 这些问题冯兰唐不是没想过,但还在次要,也无从——证实。整理的结果是, 李芳几乎没有给他思考的余地,没有给他作为男人去追求一个女人的时间。如果说 冯兰唐原来对李芳还有好感,这种好感也因为缺少时间的培植而抵消了。冯兰唐不 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她。他肯定“得到”了她吗?他并没有采取任何正当不正当 的手段。那么是她得到了他?现在还很难说。表达是困难的,特别是在饮食男女之 间。说他们是一对双簧戏搭档可能更妥,只不过他在台前,李芳在身后。前台想停 止,只能靠身后。也就是说,她操纵了他,出洋相的也是他。要是他想挣脱,倒霉 的还是他。整个事情的发生发展过程,他都是弱者,孤立无助。 因此,到他们一起去体检、登记时,他已经非常冷静了。对这起事件,冯兰唐 也已经看得非常透彻了。既然他无法停止,无力停止,那就继续走下去。弱小,并 不等于渺小。他要让她领略他的厉害,就只有结婚。到这个时候,婚姻似乎已经成 了冯兰唐自救的武器,成为惩罚李芳的一个必不可少的步骤。长缨在手,他们的矛 和他们的盾顶在一起,会是什么样子呢? 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她为什么独独看上他?冯兰唐没有学富五车,也没有 风度翩翩,至于锦衣玉食,更是免谈。那么她为什么看上他呢?像李芳这样的女人, 选谁不可母亲来了之后,冯兰唐站到李芳这边来了,真有些娶了老婆忘了娘。幸好 他能忍得住,他只是在心里犯嘀咕,埋怨母亲不识好歹。 李芳对母亲唯一的恳求,就是老老实实呆着。看看电视也好,抻抻腿也好,千 万不能干活。李芳还准备给母亲买把宝剑舞弄舞弄。家里再脏再臭也不能动手,厨 房更是禁区。李芳特别强调,煤气和电都是危险品,老太太千万不能碰。李芳好像 知道自己说话没分量,就让冯兰唐转告。老太太的身体要紧不算,别人还以为我们 请了个老保姆哩,李芳说。 在这点上,冯兰唐和李芳倒是想法一致,母亲好好地来,还要让她好好地走。 母亲也答应得好好的,可是李芳和他一离家,家就成了母亲的天下。母亲忙活起来。 越是禁区越是闯,淘米,洗菜,切菜。母亲想到什么就做什么。母亲边做边扭秧歌。 奇妙的是,经常有水滴从厨房、卫生间一直拖到阳台,仿佛一队过境的蚂蚁。有一 次,冯兰唐发现母亲站在阳台上,捏着一块乎帕的两角,对着阳光,一动不动。原 来母亲在晒手帕,母亲够不着衣架,就举着双手晒手帕。 看见儿子,母亲喜气洋洋告诉他,什么东西都弄好了,就等下锅了。母亲很有 些邀功请赏的意思。冯兰唐一面表扬,一面把她引到沙发上,挑选她喜欢的节目, 也好让李芳重新拾掇那些半成品。其实母亲怎么做怎么弄,他都没意见,李芳就不 行。李芳总要重新洗重新切,甚至把母亲的劳动成果偷偷塞进垃圾袋。因为李芳在 厨房里忙活的时间实在太长,母亲经常耐不住好奇心,要去看看,或者指点指点。 冯兰唐见状,赶紧飞奔过去,按住母亲说话,或者给她重新调个频道。母亲朝儿子 瞪一眼睛,似乎在说:瞧你的能耐,找了这么一个笨媳妇。儿子便摆摆手,作无可 奈何状,似乎在说:随她去吧,命该如此,又能咋的。 最让人不能忍受的,还是母亲对他的关心。母亲的关心,大大超过了李芳对母 亲的关心。离开母亲十多年,一切都还在母亲的掌控之中。母亲只和儿子说话,母 亲总是能够说中儿子的心事。母亲不断提醒儿子做这做那,注意这注意那。母亲在 这里,如一名向导,让冯兰唐置身一个迷茫的雪谷。 对于母亲的提醒和关心,冯兰唐不像李芳那样,毫不介意,或者毫无反应,但 是他显得很犹豫。他不知道是乖乖就范,还是走向反面。或者说,他既不想乖乖就 范,也不想走向反面。他劝说过母亲,不要再提醒他了,他竟是回乡下,还是去大 姐二姐家呢?去你二姐家,不待他问,母亲就做出决定。冯兰唐赶紧下楼打车送她, 李芳则帮母亲拿包裹,扶着她慢慢下楼梯。 现在,家里又剩下他和李芳了。终于迭走母亲,冯兰唐一阵轻松,又不敢表露 出来:那样的话,李芳会看不懂他的。我这是怎么啦?他禁不住扪心自问。再瞅瞅 李芳,倒是一副惘然若失状,踱来踱去,提不起精神,还一个劲叹息,好像母亲走 了,全是她惹的祸。有心安慰她,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确确实实被李芳打动了。 冯兰唐越是觉着李芳好,越是觉得自己不是东西。他轻轻地走到李芳背后,轻轻拥 住李芳,尽力地柔情似水。 母亲住在这里的几天,冯兰唐和李芳的关系基本上无可挑剔。至少能让母亲看 到,他们既不缠绵如蜜,也不勾心斗角。冯兰唐内心的评价还要高些。母亲来的这 几天,他们没有吵架。除了母亲来的那个晚上,他们再没吵架,而那个晚上的高潮 部分,却完整地保留下来。母亲来的这几天,他们的床第之事极为频繁。就是蜜月 期间,也没有如此疯狂过。蜜月,被冯兰唐私下看成他的觉醒期。那个时期,对待 李芳,冯兰唐更多的是冷藏,委婉的冷藏。因为李芳如果真的爱他,就不应该无止 尽地折腾他。李芳怎么可能折腾他呢?李芳从冯兰唐的嘴角就看出名堂:拱得像桥 是闷气,直得像尺是无聊,弯得像船才是开心。再说李芳也不是那种女人。因此, 蜜月期的安静实际上为他们后来的生活奠定了一个基调。 蜜月过后,就是抵抗期。 冯兰唐通常的睡姿是平躺,或者与李芳背向而卧。要是这天和李芳有过争执, 他就顺着李芳身体的弧线,侧向而卧,而他们又很少有哪天没事。这时候,他们侧 卧的姿势就像亲密的甲骨文,亲密无比。正如一部《小世界》的书里描写的那样, 他把身子蜷成勺状,舒舒服服地依偎着李芳匀称的后背和臀部,两个人都纹丝不动。 睡梦中,冯兰唐经常感到自己在无限生长,就像一只菜鸟陡然扩张的翅膀,但是不 管如何生长,都有容留之处,而且更加舒服。只不过他们心知肚明,又装着满不在 乎。 他在试探她,激怒她。他想她可以抓住他,就像她婚前所做的那样,也可以蠕 动——下躯体,顶开他,就像婚后她经常指责的那样。而不管李芳怎么做,冯兰唐 那高高的举起都既是对她的诱惑,又是对她的无声抗议。呵李芳睡得好好的,她容 留了他,好像这样挺好。坚持到最后,无奈的却是他自己,两条手臂不便环绕李芳。 只能伸在被子外面,就像是身体多余的部分,直到哆哆嗦嗦,他不得不缩回被子。 掀开她的睡衣,握住她的双乳,因为那里最温暖。冯兰唐背叛了他自己。在他还不 能肯定她是睡着还是醒来时,她适时打起呻吟般的呼噜,好像在怂恿他,又好像是 无视他。于是冯兰唐慢慢地进去,急速地出来,像个小偷屏住呼吸,又像个醉汉孔 武用力。此时冯兰唐既显得理直气壮,又表现得没有底气的心虚。就一次,就这么 一次,下不为例。整个过程中,冯兰唐都闭着眼睛,握着李芳的双乳,同时悲伤地 告诉自己,这并不是他理想中的夫妻生活。整个过程中,他们都不说一句活,不看 对方的脸。事毕,冯兰唐精疲力尽,回到一侧,李芳下了床,去了卫生间。每次事 毕,李芳总要去一趟卫生间,哗哗哗的弄出声音,把自己洗干净,好像在庆祝某种 仪式的完成,又好像在提醒冯兰唐什么。等她重新上床,还是把身子蜷成勺状,互 相依偎。 那个写出《小世界》的家伙真牛,他熟悉他们这一类人。这一类人不分国籍和 血统。也有可能,那家伙写的就是他自己的夫妻生活。他和冯兰唐如出一辙。 可以这么说吧,通常的日子里,这样有限的交欢都是静静的,偷偷摸摸的,在 黑暗中进行的,可遇不可求的。是在冯兰唐打败自己的时候。婚后李芳恪守一条原 则,绝不去碰冯兰唐。可是母亲来的这几天,情况却有了一点点的不能忽略的变化。 由于母亲经常起夜,他们睡觉时,都把门掩着,不敢关严。只要听到母亲一点 点动静,冯兰唐或者李芳就会一跃而起。在照应母亲起夜上,两个人配合还算融洽, 反正总有一个人去看看,以防母亲摔倒。这个时候,睡觉肯定是不安稳的,即使假 寐,也睁半八眼。这个时候,他们的睡姿就显得很别扭了:平躺难受,面对面矫情, 背对背生分,弯成勺子侧向紧贴,又有些不太体面。与之俱来的场景是他们在床上 的辗转反侧,就像草堆里的火鸡,又像泥沙里打滚撒欢儿的鸭嘴兽。 闹腾一会儿,他们就静一会儿,听母亲那边的声响。他们听得见母亲的呼吸, 晓得母亲让一口痰堵了嗓子。他们听见母亲在摸索着什么。母亲吧嗒着嘴说了句什 么话,又嗳唉咿呀没了声息。他们愿意听到这样的声音。确信房子里还睡着一个人。 这样的时刻,他们只是听着,并不交流意见。一旦母亲起夜了、冯兰唐就拧亮台灯, 把灯罩压低。和母亲说过多少遍,母亲起夜还是不舍得开灯。他们只好开了自己的 床头灯,希望母亲能藉一线光摸到卫生间。李芳还特地为母亲备了一只痰盂放在床 下,权作尿壶,母亲也不声不响放回卫生间。睡前,李芳早已清理过路障。冯兰唐 还是担心母亲会撞着什么东西。他怕吓着母亲,又不敢高声提醒。所以判断母亲起 夜了,冯兰唐或者李芳就会拧亮灯,翻身下床,查看一下母亲去卫生间的路去厨房 的路是否通畅,再赶紧回到床上。 母亲起夜的脚步是噗噗噗的,听上去特别入耳。坐在抽水马桶上,母亲还打了 一个非常痛快的呵欠。母亲也会跑错,“这是哪里?这是厨房。”母亲说着话,又 转到卫生间或者她的房间。有时候,母亲还会摸到他们卧房门口。“什么时候了, 怎么还亮灯呀!”母亲扶着门框,叮嘱一句,不待他们回答,就走开了。确信母亲 回了房上了床,他们才关了灯。他们心里踏实下来,身体还没有能够立刻松弛。尤 其是冯兰唐,他不但要克制应答母亲的念头,还要克制身体的念头。他不知道李芳 怎么样,反正他自己,听到母亲在房子里踱来踱去,就像给钟上发条,他想要李芳 的念头就更为强烈了。 现在,母亲走了以后,冯兰唐轻轻地走到李芳背后,轻轻而生硬地拥住她。李 芳同样轻轻地推开她,四处张望,甚至打开所有窗户,远眺街道、人流,以及街心 公园里的一匹石头马,两棵桂花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