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规定情景是这样:在晚会进行过程中,台下一位坚守岗位不回家过年的打工妹 接受了主持人的采访。你叫什么名字?在哪儿工作?老家在哪儿?家里还有什么人? 从前过年都在哪儿?离开过妈妈吗?想不想妈妈?等把小姑娘调理到快哭的时候; 作为主持人的顾萌萌才突然宣布:你回头瞧瞧,谁来了?于是小姑娘回头一看,呆 了,高叫着,妈——于是,钢琴声起,远在偏远山区的贫困母亲终于在美丽的南国 见到了幸福的女儿。然后她就代表全国人民感谢千千万万个坚守岗位的打工妹。 顾萌萌扶着一把高背椅子,憋了半天才进入状态。她眼圈红着,终于哽噎出来 :今天我真的好感动好感动哦,我特别特别,真的真的……从来过年都没有这样的 感觉,好像又回到老家,回到了姥姥的怀抱里。在这全国人民都阉家团圆欢乐祥和 过大年的日子里,在这新年钟声即将敲响的时刻,这对打工母女终于在我们的演播 室里团聚了!此情此景……这样行吗?顾萌萌收住就要掉下来的泪珠,回头吐了一 下舌头。 老狼摘下耳机,举手。0K了。 李台翘着大拇哥冲进来,太棒了,绝对感动! 顾萌萌吐了一口气,颓然倒在沙发上。 老狼过来说,这就对了,感觉是你自己找出来的。要不怎么请你这位大牌明星 来主持呢,不可能每一滴眼泪都让别人帮你设计。这一天老狼都把脸阴着,说话冲 头冲脑的,让人不着四六。 顾萌萌说,你们这帮人太缺德了吧?设计这种场面。 怎么啦怎么啦,他说,咱们不就是干这一行的吗? 顾萌萌说,把人家老妈接来关在屋里不让见面,还非得敲钟才放出来,待会儿 再急出心脏病来看你们怎么办吧。 老狼倒抽一口凉气,瞥了李台一眼,这个问题他确实没考虑到。他说要不这么 着,咱们准备一个急救药箱,另外安排老太太看中央台的晚会,这就万无一失了。 他挥着手拧着眉,一副坚毅果敢的模样,而头上的网球帽此刻就像一顶钢盔。 李台说,顾小姐,我认为这个问题应该这样看,全国人民需要感动,需要亲情, 需要一种在家过年的气氛。而咱们为了观众的根本利益创造了这种感动,即使有点 瑕疵也是善意的,是非主流的。再说我们把打工妹妁母亲接来,这本身也是帮助她 们团圆,这也是一件好事。至于技术上的处理,是枝节问题,枝节问题。李台是个 保养得极好的男人,皮肤白净,谈吐高雅,似乎很有理论水平。当然,他似乎也很 在意顾萌萌的评价。 老狼不耐烦地挥挥手,她就那样,别理她。我向您担保,李台,这绝对是本台 近年的最佳策划,您就请好吧。 李台这才松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各位,我请你们去宵夜。 顾萌萌瞧着老狼不吭声。 他恶狠狠地,走哇,还没回来哪? 顾萌萌这才笑了,说,我眼泪还没憋回去呢。又说,我这个人吧,可能泪腺特 别发达,所以才红了。 吃宵夜时李台借机又把顾萌萌吹捧一番,说顾小姐的眼泪是一滴千金,说她一 哭全国人民都感动,古有倾城一笑,今有倾国一哭。然后大伙都乐了,可老狼还是 笑不出来。 直到坐进车里,他才悄悄告诫顾萌萌:李台那人你少搭理他,那人特阴险,特 不是东西。你以后少瞎议论啊,就为接那老太太,你知道我们台花了多少钱?两万 多!你以为啊? 顾萌萌说,怎么啦?我也没说什么啊。你们本来就够缺德的。 他叫起来:这怎么叫缺德?这恰恰是咱们的职业道德!咱们是干吗的?就是制 造快乐的,生产感动的,收购贩卖眼泪的! 瞧着他一副恶狠狠的凶样儿,顾萌萌吃吃发笑,说你今天是怎么啦?吃错药啦? 早晨一进来就不对劲儿,瞧你脖子上那根筋,啧啧。 其实顾萌萌也就是那么随便一说,并不当真。她主要是怕折腾,没完没了地让 她来回哭,她受不了这个。现在既然0K了,她也就不当回事儿。其实这种策划她见 得多了去了,至于那么义愤填膺吗?只是老狼自以为大手笔,地方台的机会不多, 想表现,只能求助于她。老狼是顾萌萌的同班同学,在学校就是他们这一届公认的 佼佼者,落到这一步也是谁都没料到的。所以老狼说了个求字,顾萌萌就一口答应 下来。顾萌萌要不帮他,谁还能帮他呢? 见老狼还是不吭声,顾萌萌又说,你今天肯定有心事,我敢肯定。老狼嘎一声 就把车踩死了,然后一下一下捶着方向盘,他的喇叭一响,后边的喇叭也响,然后 整条大街都跟着他一起哀号起来。 后来他们把车停在一个巷口,老狼还是伏在方向盘上不愿下来。顾萌萌瞧他那 样儿,也就不勉强了。她掏出一支香烟,点着了,塞给老狼说,说说吧,说出来就 好了。 老狼捶着喇叭吼道,我决定离婚。 顾萌萌一愣,乐了:老套,忒老套。离婚有什么劲啊? 老狼说,你是不知道啊,你都想象不出来我受着什么样的虐待。 顾萌萌笑到岔气,她捶着胸口:挺高大威猛一汉子,受虐待? 老狼想想,这事儿是很难说出口。这算什么?家庭暴力?刑讯逼供?还是自己 无能?被一个矮他一大截的女人武力征服,毕竟有损形象。所以他把这一段不光彩 的屈辱史给删除了。其他的他说了半天基本都是事实,比如怎么猜忌,怎么盯梢, 怎么不兼容,等等。当然,他也不隐瞒杨柳的优点,比如她比一般女孩儿爽快,没 那么多的琐碎麻烦,也从不缠着自己逛商店。当然,杨柳在经济上也不怎么计较, 他们的工资从来都是扔在抽屉里的,谁用谁拿。他总结说,我一点都不怀疑她是真 诚的,可她总是要怀疑我的真诚,这也太不公平了。 顾萌萌说,我听不出故事有什么新意,都差不多。人啊,最难相处的就是人这 个东西。可是人还偏偏爱找不自在。你说咱俩当初如果好下去,结果能怎么样?可 能比这还惨。全都一个鸟样。 老狼瞥她一眼,那可不一定。 顾萌萌说,肯定一样! 老狼说,肯定不一样。你怎么能跟她比呢?你比她强多了。 顾萌萌瞪着他:那结果不是更糟? 老狼的意思是,不是体能上的强,也不是性格上的强,而是精神上的强。不像 杨柳,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报上说什么她就信什么。她要是搁从前,肯定就是一红 卫兵。现在流行小资了,她就比小资还资,把老公当口红往嘴巴上抹。这种缠绕看 上去挺美,小蜜蜂似的,其实稍不留神就被蜇一口,没完没了,没日没夜,谁受得 了这个?而顾萌萌就不同了,顾萌萌特独立,特有主意,特会来事儿,特善解人意。 你若是嫌烦,懒得搭理她,她还巴不得你走得远远的。两个人的档次高下就在这儿。 这样顾萌萌就有点飘:这么说我还是挺不错的?她来了个飞的姿势。 正是年底,所有的商场都想最后捞一把,所有的人都把钱不当钱,大街上人潮 汹涌站都站不住。他俩站在巷口也谈不安稳,说不上几句就被行人隔开,弄得老狼 心里更烦。有一个卖花的小女孩干脆插在他俩中间,不掏钱就不走,还说给小姐一 点面子吧,这点面子都不给呀?他大吼一声:滚!吓得那女孩浑身一抖。 这天晚上本来也没事的。能有什么事呢?情绪那么差。可到了宾馆门口顾萌萌 说,瞧瞧,眼睛都泛绿了。行了,你回吧,我也困了。老狼忽然就有点眼神闪烁起 来:你真不请我上去坐坐?逗得顾萌萌哈哈大笑,说这种把戏你还玩哪? 老狼说,我哪儿还有心思玩儿呀,我都快上测谎仪了。 也许就是这一句把顾萌萌给煽起来了,跟上了发条似的,没完没了地追问,测 谎仪真有那么灵吗?就是把好多电线插在脑袋上吗?那你不跟刺猬似的?然后你就 竹筒倒豆子了?把你那些罪恶史全都交待出来?有意思哎,真有意思! 然后,他们就站到了顾萌萌房间门口。然后,顾萌萌雪白的长胳臂就像八爪鱼 的长须吸在了他的脖子上。女人的好奇心真是很奇妙。不过,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心 里也长出一只手来,毛茸茸的,和她白嫩的长臂交缠在一起,像正在交尾的两条长 蛇上下翻飞。不,应该是两根长须,两根长须上都布满了海绵状的恶狠狠的吸盘, 死死吸住了两个女人。一个叫顾萌萌,是现实的;还一个叫杨柳,是想象中的。他 用吸盘把自己的身体一下子拉出了苦海,然后在苦海之上翱翔飞升。他发现这时的 每一个动作每一段节奏都非常合于目的,非常规范,像喊口号那样短促有力:叫你 摔我!叫你练我!叫你废了我!他发现,这家宾馆的地毯很糟糕,不是纯羊毛的, 把他的膝盖皮都磨破了,还说是五星级呢,妈的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