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阿丹是个轻度弱智。他哥哥说,政府民政机构的检测报告单上,阿丹的智商指 数是八十九分,就是说,差一分才跨进正常人的智力指标。哥哥有时怀疑,可能搞 错了,也许错得还不止一分。你可以到过去的中山大道、现在的慧光大街打听一下, 一提起兄弟名剪城,不,不一定要提起名剪城,只要提起一个叫阿丹的,全城几乎 每个女人都知道那是个一流的美发师,一个真正知道女人的美的男人。 其实阿丹已经四十多岁,但是,因为弱智,他的面貌一直都像三十左右。阿丹 有着惊人的美貌,如果他低垂着眼帘专注地伺弄头发,或者戴着墨镜,简直找不出 天下还有哪个男人比他更有魅力。那些眼里只有好莱坞男星的时尚女人,在阿丹面 前,也难免手足无措,他的帅气散发出金属般的、逼人的光芒。只有你和他的眼眸 对望的时候(阿丹几乎不看人),你可能会因为它们过分的单纯空洞,感到无所适 从而隐约失望。 但这并不妨碍阿丹,并不妨碍兄弟名剪城一流的专业名望。慕名到那里没有预 约的人,就像栖在两大排沙发上的大鸟,脖子披着围披、湿着头发,一双双眼睛老 跟着阿丹。阿丹是从来不理会店里有多少客人的,他有可能在楼上睡觉,有可能在 剪发厅那只他专用的人造革旧沙发上,玩那把从小放在口袋里的牙剪。那把镀镍脱 落的小号牙剪,永不疲倦地在他手上飞速翻转,每个指头在两个柄孔和剪口辗转穿 插;他也可能把那把牙剪藏在贴身口袋里,而专心致志地看着美发厅一角电视里的 糟糕的电视剧,有时笑得人仰马翻,有时悲伤,抽噎的动静,电吹风都压不掉;或 者他只是安静地在沙发上咬自己的手指,他只咬右手虎口前段的食指侧面,那里的 肉已经发紫隆起,因为从小到大,他都喜欢咬那块肉,入睡的时候,他必须噙着那 块食指才能入睡。 十四岁之前,在阿丹没有得到那把小牙剪之前,一直有傻瓜丹的外号。据说是 三岁的时候,从窗台上掉下落下的残疾。阿丹也读书,不爱说话,经常把同学名字 叫错,成绩糟糕,但老师说他乖,就没有让他留级,反正那时候也无所谓读书。 比阿丹大七岁的哥哥是通过一次次用针刺破手指,把微量的血挤到尿样里,获 得肾病病历证明而逃避农村插队生活的。他躲在城里,就学了理发手艺。两年后, 广交朋友的哥哥的美发店小有名气,但十四岁的阿丹偶然到哥哥店里时,他哥哥的 专业命运才开始了彻底的改变。一开始,阿丹只是站在一边,咬着自己的手指看。 洗、吹、剪、烫、焗,什么都看,看得很着迷,碍手碍脚的,碰来碰去的,正在操 作的哥哥无数次地把他推开,但他一下子就忘了,又咬着手指靠近前来。他最喜欢 看使用牙剪,也许那种明明剪了头发还有那么长的感觉,让他感到惊奇有趣。哥哥 就塞了一把小牙剪给他,让他走开。 从第一次走进哥哥店里,阿丹再也不愿意离开了。他感到没有什么地方比那里 更好玩了。在理发店,阿丹还是什么都看得眼珠子要掉下去,手里还把玩着那把牙 剪。他也玩别的剪刀,或者蹲在地上剪掉在地上的头发。阿丹并不认识多少字,但 是,他能把发型杂志一看一整天。还有小工说他一个上午只看一个女人头。一年后 春节前的一天,因为太忙,哥哥对依然不识相的傻瓜丹气急败坏,狠狠把他挨近前 来的头打了一下。阿丹摸了摸头,说,我做。 哥哥只想快点把这个二百五弟弟支开,扫了一眼等候的顾客,挑了一个看上去 好说话的生客,说,把她头发吹吹干。阿丹就过去了。忙得不可开交又谈笑风生的 哥哥根本就把阿丹忘记了。一个多小时后,那个生客笑吟吟地过来交钱,做哥哥的 大吃一惊。那女人完全换了一个人,一个刀法极其精致的头发,剪制了一个非常少 见的样式,尤其是额前层次清晰的斜发,处理得非常大胆别致,就像报纸上登过的 那个罗马尼亚女明星。确实太适合那女人的脸型气质了。女人一边等找钱,一边看 着镜子中的自己,那种满足的、自己给自己的笑,哥哥太熟悉了,这是女人对发型 的最高褒评。留给你这样一个笑脸的女人,一定就是你的回头客了。 一个准确的发型,能发掘一个女人百分之九十的美丽。哥哥突然悟出了书上这 句话的经典含义。哥哥打量着又在咬手指的阿丹。一个十五岁的孩子,也许是凭着 他高大的身材,也许凭着他的偶然发挥,赢得了意外的结果。但是,看来不只是哥 哥惊奇,哥哥手上正在做的女人,从围裙下伸出食指说,我做她那个发型合不合适 呀?那些本来等候的客人,包括熟客,有两个竟然起身悄悄过来对阿丹哥哥说,我 时间比较紧,要不我的也让你弟弟试试? 请阿丹做头发的女人都知道,阿丹不会马上开剪,他经常是咬着自己的手指, 上上下下地看,有时绕着做头发的人走,他斜着眼睛环看理发椅子上的女人。阿丹 慢吞吞地走,女人们通常会忍俊不禁,阿丹哥哥会用手势嘘止她们,然后,阿丹像 陪女人照镜子一样,站在女人后面,一直盯着镜子。然后,他会笑一笑,知道他习 惯的人都会跟着笑笑,不知道而没做出反应的,阿丹会再笑一笑。其他人就会提醒 说,笑笑啊,他要看你合适的发型呢。 一年后,也就是十六岁的阿丹,已经在美发界声誉鹊起。二十二岁的时候,他 获得了华东区第一届金剪刀奖,成为最年轻的获奖者。这之后几十年,只要是公平 公正无须交纳赞助费的美发大赛,阿丹总是赴赛必夺魁。八十年代后期起,这个海 滨城市开始有模特大赛、精英大赛、选美大赛等区间赛什么的,那时,兄弟名剪城 几乎被那些省内外慕名而来的佳丽们挤爆。 可是,二十七年前,也就是阿丹十六岁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这一件事,阿 丹没有和任何人说起,但他心里永远揣着它。阿丹哥哥直到阿丹死去,都没明白怎 么回事。做哥哥的只是在弟弟死亡之夜,梦到了阿丹在他怀里说,不种了……不种 了……哥哥在梦中问,什么不种了?弟弟说,不种了……水仙…… 梦是残缺不全的,一会儿是漫天盛开的水仙花,一会儿是阿丹的小牙剪在春天 的天空、在漫天的绿枝上如魔如幻地翻转。一会儿是阿丹吃吃的笑声,一会儿又变 成呜咽的小提琴声。然后做哥哥的被整个屋里到处弥漫的水仙花香呛醒了,睁开眼 睛,什么香味都没有了,四周黑暗而静谧。此时隔壁,阿丹的魂魄正随香远逝。哥 哥什么也不明白,在这梦醒时分,他只是迷迷糊糊地想到,每年春节前种下五个精 挑细选的水仙球,是弟弟从十七岁起就开始的习惯。有一年有一球花蕾本来很多, 不知为什么患病,花蕾未放前全部蔫枯了。阿丹竟然有一周拒绝工作。后来母亲发 现他把那个早夭病死的水仙,连根带叶地藏在枕头底下。母亲生气地把那东西扔了, 阿丹竟然蹲在空了的垃圾桶面前,孩子一样哭泣了很久。大家知道傻瓜丹的智力底 细,并没有人见怪,也没有人安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