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阿丹哥哥不知道从哪一年起,已经成了水仙花专家。每一年,阿丹关注的重点, 就是阿丹哥哥学习和研究的中心。早些年,阿丹只在意有没有人会偷偷触动移动他 的水仙;后来是渴望得到更漂亮的养花盆子,有没有更美丽的雨花石陪伴他的水仙 花;再后来,他比较关注水仙花的叶子和花茎的比例;关注花期如何延长,品种的 差异;关注拍摄水仙花最好的光线和角度;怎么塑封和保持每一年的水仙花照片; 近年来,阿丹的疑问是——— 为什么没有一年四季都开花的水仙? 每一年春节前四五十天,家人就会把阿丹的水仙花盆洗净,但阿丹必定要重洗。 他用棉花棒,每一个缝隙、每一个雕刻纹路地清洁过去,包括雨花石的清洁也不能 含糊。阿丹哥哥儿子的女朋友看到阿丹像钟表匠一样精细地忙碌,就会发笑。女孩 说,听说水仙花是天上掉下来的,对吗? 阿丹通常是不说话的,阿丹的侄儿,也就是女孩的男友就会替叔叔说,水仙传 说是个司泉女神和一个漳州男子所生的,天上的女神仙和人间男子共同战胜了天上 的邪恶,造福了失水的人民。胜利的时候,水仙花的种子在甘美的泉水上飘来,它 们开出了人间从未有过的神奇的花,人们出于对女神仙的崇敬,就把那个神奇美丽 的花叫水仙花。 阿丹说,变成白龙啦。 侄儿想了想,说,对,那个勇敢的男子变成了白龙,才帮助女神仙战胜了妖怪。 单瓣的水仙,有六个白玉一样的花瓣,像个白盘子,盘子中心有个金黄色的小 碗,小碗中心就是花蕊了。闽南人叫这种水仙为金盏。复瓣的水仙,也是白色,只 是白色的花瓣,十几瓣卷在一起。阿丹只种了一年的复瓣水仙,从此就都是种单瓣 的了。没有人知道为什么。阿丹还有一个习惯,从来反对雕花,但是,他非常感兴 趣怎么使叶子长矮,突出花茎。阿丹哥哥经过拜师学习,终于掌握了这门技术。第 二年后,阿丹自己就完全掌握了控制叶子的所有物理方法和化学方法。他能准确地 使用抑牙丹比例,盐控也掌握得很准,温度、阳光、温度,更不在话下。他的水仙 绿叶子,又矮又壮,几乎不超过十厘米高,只有别人水仙花叶的一半高。而那些凌 波玉立的亭亭水仙,白中透绿,每一朵都被调理得灵气逼人,好像每一阵阳光,每 一阵月光过去,她们都在起舞,美丽的韵律,在每一瓣花瓣间微妙地传递,她们在 传递一个无法言说的神话。 前年开始,也就是四十岁的阿丹向他哥哥提出一个问题,也可以说是个要求。 他说,为什么我不能天天有?四十岁的阿丹,可能终于忍受不了花谢的惆怅。阿丹 哥哥给他做了解释,说明了水仙花对气候的苛求。做了多次的解释,但每一次解释 完,阿丹就说,为什么不能天天有呢?哥哥说,真的不能。 能。 哥哥说,不能。 阿丹就看他日益枯黄的水仙。 水仙要清盆了。每一年都有这个时候,受阿丹眼神的影响,阿丹哥哥也觉得这 是一个感伤的时刻。 阿丹生命终结的符号,来得迅猛而利索。周三,阿丹家人给阿丹过了个不轻不 重的四十二岁生日。周五早上,阿丹刷牙后牙龈流血不止,鲜血顺着牙缝红得刺目 地流,阿丹紧紧闭上嘴,过了一会儿再张开,满满一口腔鲜血殷红,旁人看了惊恐。 阿丹有些不高兴,把牙刷塞进去,狠狠地狂刷一气,刷得嘴角下巴鲜血长流,下半 张脸甚至脖子,都红了,整个人活像嗜血的怪兽。 血怎么也止不住,含茶水啊,含冰块呀,躺下啊,通通不行,血就是不断地从 牙缝里涌出来,白牙红血的,越来越多人感到害怕了,他们感到阿丹的脸色苍白。 阿丹哥哥说,去医院看看吧。但阿丹拒绝。他不喜欢去医院。家人就弄了很多清凉 补血的东西给他补,以为是上了虚火。 接下来,阿丹刷牙依然时不时大出血,实际上还有便血,因为不喜欢医院,阿 丹不再让人看到。两周后,阿丹发出剧烈的呕吐声并再次被家人发现满嘴是血。母 亲哭起来。阿丹哥哥从朋友的聚会上赶来,一摸发现了阿丹在发高烧。不由分说, 阿丹哥哥强制把阿丹送进医院,挂急诊。 急性白血病很快被确定。住院。化疗。阿丹非常苍白虚弱,不时处于高烧中。 一个多月后,阿丹出院,病情似有好转,医生交代不要去公共场合,最好不要让人 探视病人,严防病毒感染。但是,阿丹哥哥只是挡住了单位的大小几十号员工,没 有阻止“茄子她们”。实际上,“茄子她们”是阿丹提出的,也许,他已经接到了 命运的暗示。 茄子她们。阿丹说。 哥哥说,嗯。 阿丹看着哥哥。哥哥说,她们挺好。哥哥又说,很久没她们的消息了。你不在, 店里很忙,我走不开。 阿丹说,打电话。 阿丹哥哥说,大家都忙呢。不打了。 阿丹就不说话了。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阿丹来到哥哥房间。阿丹脸色苍白地要哥哥到他房间来。 阿丹的电视里,是一台音乐节目,一个外国女孩在浪急风高的悬崖边拉小提琴。小 提琴声凄厉清凉,夜已经深了,阿丹哥哥赶紧把喇叭调低,把阿丹哄上床。 次日,阿丹哥哥给“江钢”城那边的朋友打了电话,要到了蜜蜜的宅电。电话 拨通的时候,他并没有想让她们来看阿丹的意思,实际上,二十六年来,他是第一 次给她们打电话,虽说是圈内朋友,但以前都是别人招呼联系,圈外人看他们是好 友,圈内人知道他们的关系相对客气。他只是想在电话里,把阿丹多年对她们的惦 记聊聊,潜意识里也觉得是帮助阿丹做点什么,收集点“茄子她们”的新信息给阿 丹。 令他意外的是,三天后,茄子她们———除了二十年前死去的茄子,她们都来 了。带了一个大黄色塑料袋的苹果奶粉蜜饯什么的。她们真的老了。 阿丹哥哥犹豫着不想带这四个五旬老太太回家,不是她们看上去衰老肥胖而显 得不那么整洁干净,而是因为医生的确说了,对于这种病人,接受外人探视是危险 的,随便一个感染就非常麻烦。他委婉地说明了医生的意思。 但是,四个疲惫而更显得邋遢松弛的“茄子她们”,异口同声地说,只看看! 远远地看看也好!那么乖的孩子,多少年没见了!阿丹哥哥只好同意。 在回家的路上,“茄子她们”走在他身边,走着走着,他不由感慨时间的冷酷。 当年,和摩登漂亮的她们走在大街上是多么引人注目的啊,尤其自己为她们做了头 发后,那种混杂了创造者和男人的心理,实在是个结实而美好的骄傲享受。近三十 年的时间,已经把那几个风姿绰约的天使,彻底变成了头发稀疏、眼袋浮肿、腰身 肥胖而衣着普通的老太婆。而且,奇怪的是,眼睛,原来那一双双弧线漂亮的清澈 眼睛,都变成了三角形或眼皮耷拉的眼睛,目光尖利或者迟钝,黯淡的眼睛流露出 犹疑谦卑畏缩,毫不自信的光。每一个脸上都布满色斑;蜜蜜和洋小气涂了粉底和 胭脂,但是,说不出的别扭。也许是粉底打得太白,浮起,超出了衰老的皮肤所能 承受。飞雪涂了老式的口红,只有蜻蜓素面朝天,可是,当衰老全面来临,女人是 荤荤素素都担不起了。其实,这十几二十年间,阿丹哥哥三年五载还是偶尔能看到 “茄子她们”一下,也知道她们在和自己一起衰老,但是,现在,自己和她们走在 大街上,当年美好的虚荣一去不返,还是隐约失落。 还没上楼,就听到楼上的小提琴声。阿丹哥哥说,阿丹放的。看来今天精神不 错。他天生喜欢小提琴,经常放,有时很吵人。 “茄子她们”互相看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