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几天后,于胜丽和刘文贵去大剧院看音乐剧《剧院魅影》。于胜丽把过期的票 子往检票员面前一扬,那人也不看仔细,手一挥,放行了。两人快步进去,找到座 位坐下。刘文贵拍拍胸口,说,紧张,真紧张。于胜丽说,这里查票很松的,别说 前几天,就是拿几个月前的票子过来,也笃定混进去。于胜丽从口袋里摸出两根泡 泡糖,问他,吃吗?刘文贵一愣,道,我这把年纪再吃这个,不大像样吧。于胜丽 说,这有什么,我老爸都吃棒头糖呢,你几岁?刘文贵说,你猜?于胜丽朝他打量, 说,三十五有吗?刘文贵笑道,你没说实话。于胜丽说,我想猜三十二,又怕你以 为我在拍领导马屁。三十二,差不多吧?刘文贵笑道,我不告诉你,你就当我三十 二吧。 于胜丽吹个泡泡,朝他笑笑。 看完出来,刘文贵提议去吃点东西。于胜丽说,我吃过晚饭了。刘文贵说,我 倒是有点饿了。于胜丽说,那我陪你吃好了。刘文贵问她,想吃什么?于胜丽道, 我是陪吃,你做主。刘文贵朝四周张望,看到一家港式茶餐厅,说,这个好吗?于 胜丽说,好。 刘文贵点了虾饺、炒面,还有菠萝包。他说,你吃呀。于胜丽摇头,说,我吃 泡泡糖就行了。刘文贵道,不是说好陪吃吗?于胜丽道,没错,我是在陪吃啊—— —陪着你,看你吃,嘻嘻。刘文贵笑道,你不吃,我可吃不下去。 于胜丽拿起个菠萝包,咬了一口。随即叭嗒一下,吹了个很大的泡泡。 刘文贵看了看她,问,你几岁?于胜丽说,二十一。刘文贵说,真小啊。于胜 丽说,不小了,我老爸说他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女朋友都交了七八个了。刘文贵笑 道,嗬,看不出于师傅这么厉害。于胜丽说,我才不信呢,你看他那个样子,又矮 又胖,像香港的曾志伟。幸亏我长得像我妈,要是像他就糟了。刘文贵问,你交过 几个男朋友?于胜丽说,一个也没有。刘文贵说,不会吧。于胜丽说,不骗你,老 爸说我傻乎乎的,没人看得上我。刘文贵说,你老爸逗你玩呢,我觉得你挺好。于 胜丽看看他,说,真的?刘文贵说,真的。 于胜丽笑了笑。酒窝甜甜的。 她忽道,别动。刘文贵一愣,还没反应过来,于胜丽已伸手在他嘴角拿下小半 根面条。她的手触及他的皮肤,有点痒,还有点麻麻的感觉。刘文贵看到她的嘴唇, 沾着菠萝包上的油,更显得红红润润。 她把面条拿给他看,说,喏。———她的模样像个小孩。刘文贵从她手上接过 面条,手指碰到她的手指。她的手指温温润润,他的手指很热。 刘文贵说,下次有什么歌剧话剧的票子,别忘了通知我。 于胜丽一笑,说,知道了。 星期一早上,于胜丽在公司门口遇到刘文贵。他坐在车里,经过于胜丽身边时, 把车窗摇下来。于胜丽朝他看了一眼,笑笑。刘文贵也朝她笑了笑。 两人都没有说话。 一缕阳光落在刘文贵头上,他额前那绺头发顿时成了金黄色,眉毛和睫毛也成 了金黄色,皮肤泛着金光,衬着他的五官,像个铜人。于胜丽觉得有些滑稽。她嚼 着泡泡糖,快步朝厂里走去。 刘文贵到香港出差,回来时给顾菁买了一瓶香水。他把香水放在梳妆台上。顾 菁在剪指甲,瞟了一眼,说,谢谢。刘文贵说,老夫老妻了,说什么谢谢。 顾菁说:刘文贵,我和你商量件事。刘文贵问:什么事? 顾菁说:我怀孕了。我不想要,想打掉。 刘文贵诧异地睁大了眼睛。 结婚前,顾菁流过两次产,后来就再也没有怀上过。医生说可能是当初流产刮 宫落下的后遗症,给怀孕造成一定困难。结婚近十年了,顾菁的肚子一直没有音讯。 刘文贵是家里的独子,父母急得不得了。刘文贵对这件事几乎已不抱希望了,想现 在不是都流行丁克嘛,那就丁克吧。 刘文贵不敢置信。他问:你,真的怀孕了?顾菁说,是啊,医生都看过了。刘 文贵急道,那干吗打掉,生下来吧。顾菁看着他,问,你不管我死活了?刘文贵一 愣。顾菁接着道,我今年几岁了?你以为我才二十七八啊,这把年纪生小孩,你是 不是准备到时候放弃大人保小孩啊? 刘文贵被她一顿抢白弄得莫明其妙。他道,你瞎说什么。顾菁道,我瞎说什么, 我早看出你这人不是东西,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爸妈背后嘀咕我多少回,嫌我生不 出小孩,亏得现在是新社会,换成过去老早把我休掉了对吧?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你们这种人,结婚就是为了要小孩,传宗接代嘛,对吧? 刘文贵怔怔地听着,一股怨气从五脏六腑慢慢冒出来。 他问她:你一定要把这个孩子打掉是吗?顾菁说,没错。刘文贵点点头,一字 一句地说:那你就打掉吧。 刘文贵接着道,你高兴打掉就打掉,别把我爸妈也拉上。反正这个家是你说了 算,我说什么都没有用。顾菁嘴角一撇,说,看起来你好像挺有意见,有意见就说 啊,要是不想对我说,那就打电话给我爸,我爸现在正好在家。 顾菁“呼”的一下,把指甲缝里的碎屑吹掉。 刘文贵看了她一会儿,缓缓地道: “给你个建议———以后你出门把你爸爸的名片贴在脑门上,保管你在东方明 珠上撒尿都没人敢管你。” 顾菁张大嘴巴,看着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刘文贵说完,拿起大衣出去了,临走时把门重重地一关。“砰!” 刘文贵很少来酒吧。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好,爸妈借债供他上完大学。大学里, 同学结伴到酒吧喝酒,他一次也没去过。一杯酒要十几块钱,他舍不得。顾菁比他 低两届,他们是在联谊会上认识的。刘文贵听同学说,顾菁高考的那年,她的成绩 刚好是这个专业的最低录取线,差不多比往年低了三十分,结果搞得这届该专业的 学生特别多,大家都开玩笑说是托了顾菁的福。刘文贵原先对顾菁没有一丁点想法, 他和她是两个世界,完全不搭界的。他没想到,顾菁会主动接近他。刘文贵清楚自 己的优势,品学兼优,一表人才。那阵子他正和另一个女生谈恋爱,很快的,他和 那个女生分手了。顾菁容貌平平,学习也不好。刘文贵当时的想法是,人生在世, 总要为一些东西,舍弃另一些东西。这场恋爱目的明确,虽然受到些阻挠,但都一 一克服了。 刘文贵要了一杯酒。一饮而尽。接着,一连喝了好几杯。渐渐地,脑袋有些重, 身子变轻了。刘文贵指着酒保的鼻子说,这个,那个,各来一杯。 走出酒吧,刘文贵坐上一辆出租车。靠在后座上。司机问他去哪里。他想了半 天,说,浦东,过江。 很快地,刘文贵到了于胜丽家门口。他上了楼,敲门。 门打开,于胜丽看见他,一怔。 我,我,我———刘文贵舌头有点大。他身体晃了几晃,似要跌倒。于胜丽伸 手扶住他。刘文贵咧嘴笑了笑,说,真是不好意思,呃,不好意思。 房间里传出于国庆的声音:谁啊? 于胜丽说,是刘———敲错门的。于国庆说,那就快关门吧。于胜丽说,知道 了。她轻声对刘文贵说,我老爸刚睡下。刘文贵说,那我们出去聊聊。 于胜丽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到了楼下,刘文贵问:去哪里?于胜丽说,随便。她朝他看了一眼,他也在看 她。她吐了吐舌头。刘文贵笑笑,说,顺着马路走会儿好吗?于胜丽说,好。刘文 贵问,这么晚了没关系吧?于胜丽说,没关系。 三月里,早晚温差大,白天很暖和,可以单穿一件羊毛衫,到了晚上就有点冷。 于胜丽穿得少,走着走着,身子一缩。刘文贵问她,冷吗?于胜丽“嗯”了一声。 刘文贵脱下自己的大衣,给她披上。于胜丽不要,说,你刚喝过酒,别着凉了。刘 文贵说,没事。硬是给她披上了。 于胜丽小小的身体裹在大衣里。刘文贵一直看着她。于胜丽问,我脸上有花吗? 刘文贵说,没错,好大一朵花。一阵风过来,于胜丽前额的刘海被吹得扬起,有些 乱了。刘文贵看着她,慢慢地伸出手,将她的刘海捋向耳后。 她肤色有些偏黑,但路灯遮住了黑,增添了几分亮彩。她的眸子闪着光。他从 她的眼里看到他,很小的一个人,她的眼睛似有股引力,让他不由自主地靠近。 刘文贵说:你有点像我以前的女朋友。 忽然,他一把抱住她。于胜丽猝不及防,整个人被他抱住,抱得紧紧的。 于胜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打鼓一样。她闻到他身上浓浓的酒味,还有烟味。 她举起手,想把他身体推一推,手,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他的头发上。她轻轻抚 摸他的头发。他好像在说些什么,她一句也听不清。她感受到他的体温。 刘文贵抬起头,看着她,一下子,嘴唇便堵住了她的。 他的唇发烫。她的唇颤抖不止。 月光,在不远处的地面,落下两人的影子,淡淡的,像水墨画。 于胜丽躺在刘文贵身边。 刘文贵睡着了,轻声打着鼾。于胜丽侧过身,眼睛眨也不眨地看他。他五官很 英俊,但额头和眼睛周围已生出几条细纹,顶上那层头发有些稀疏,隐约看见青白 的头皮。平时她都是远远地看他,从未像现在这样近距离的观察———原来他是这 样的。她饶有趣味地看他脸上的胡茬,密密麻麻。她奇怪男人怎么早上刮胡子,到 了晚上便已经这样长了。 于胜丽肩膀有些酸,轻轻一挪身体。刘文贵一下子就醒了。刘文贵睁开眼睛, 看见她,对她微笑。什么时候醒的?他问她。 刚醒。她道。 刘文贵又问:你不回去,你爸爸会骂你吗? “唔———我只要赶在他醒来前到家,他不会知道的。”她说。 刘文贵点点头。他伸出手,搂住她。 于胜丽靠在他肩头,看着窗外的月亮,淡粉色的月亮。月亮似是罩着一层薄薄 的纱,光线从薄纱中滤过,不再是直线,而是一团一团,浅浅地晕开。乍一看去, 还以为眼花了,等定神后再看,才渐渐清晰起来。月亮像一块有花纹的石头,而且 是放在水里的石头。经过水的折射,花纹便活了,动了。 很快,刘文贵发出鼾声。于胜丽闭上眼睛,想再睡一会儿。大脑却有些不听使 唤。睡意非但没有靠近,反而越跑越远,怎么也跟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