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三轮农用车在爬坡,路不平,坡很陡,发动机嘣嘣嘣地喷着黑烟,在黄土路上 拼命地挣扎。两把铁锹随着剧烈的颠簸在铁皮车厢里失了魂一样疯跳,敲得车厢踢 里哐啷乱响。小民脸朝后坐在车厢里,小民觉得屁股很疼,耳朵也很疼,他死死地 抓紧了车帮,被淹没在发动机剧烈、野蛮、疯狂的响声里。巨大的响声有点像是一 张无形的屏障,把原来熟悉的世界从眼前陌生地隔离开来,听不见河水声,听不见 鸟叫,听不见风里的树叶声,只觉得五月的太阳热辣辣地烫脸,只看见一切从身后 闪出来,快速地退向山谷,退向远处。青天白日。蓝莹莹的天底下,漫天漫地的黄 土,山坡上一条曲曲折折白晃晃的土路,右边是修路劈出来的土崖,左边是陡坡, 上百尺的黄土下面是石头,几十丈的石崖下边就是河。是黄河。 深得叫人头晕的一道峡谷,一眼看不到头的千百里的黄土,黄土里,躺着一眼 看不到头的亮闪闪的河。小民不愿意看河。因为那条河现在也是假惺惺的,一点也 不黄。黄河两岸的人世世代代都是看着黄河长大的。黄河两岸的人只叫它河,不叫 黄河。因为人们一张嘴说河,就是说的黄河。就好像自己一家人说话,用不着全名 全姓的叫出来。只有另外的河,才在河前面加上名字,汾河,湫河,苍头河,乱流 河。可是,自从上游修了万家寨水坝以后,除了下雨发洪水河里还是黄的,其他时 间黄河经常就不黄了。清清亮亮的一河绿水,从河湾里迎面拐过来,你就觉着,它 压根儿就是条假河。假得就像农用车驾驶座位上的那个人的那身打扮:头上扎着白 羊肚手巾,身上穿一件对襟扣袢白布坎肩,腰里别着从来不点烟的旱烟袋,烟荷包 上挂着也是当摆设用的一片火镰,脚上登一双唱戏才穿的高帮布鞋。这个假人不是 别人,是小民的爸。只要一看见爸爸打扮成这个样,小民就烦。小民就说他是耍猴 呢。小民爸知道儿子不高兴,可他不生气,他会从衣兜里掏出烟卷来叼在嘴上,然 后开导儿子,小民,你当我不知道这是耍猴呀?你当我不知道现在没犀人再穿戴这 套营生啦?耍猴就咋啦?能挣钱就行!不耍猴谁往你兜里塞票票?不要猴你有啥好 办法给咱挣来钱?运河沙能挣钱,唱曲子也能挣钱。小于,我说给你个天底下最大 的道理:钱和人不一样,人分三六九等,钱可不分等,天底下的钱都是一样的:城 里的钱,乡下的钱,男人的钱,女人的钱,中国的钱,外国的钱,都是钱。你狗日 的人不大,脸皮子倒不小?咋?劳动人民凭劳动挣钱,凭唱曲子挣钱,有啥丢人的? 一说话,小民爸嘴角上的烟卷就来回上下地拨浪。小民不想听,也不想看那根来回 拨浪的烟卷。每到这时候,小民就别过脸去,看天,看地,看狗吃屎,看鸡打架, 看小鸟上树,看蚂蚁搬家,就是不想看他爸。现在,小民故意和父亲背靠背地坐着, 把眼睛赌气地盯着身边一闪而过的土崖。 蓝天,黄土,高崖,大河。 远远看过去,河岸边半山顶上的农用车飘飘荡荡,好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没 有人知道,风筝上边坐着一对闹别扭的父子。 爬上山顶,穿过一大片刚刚吐叶的枣树林。北迤村豁然出现在眼前。小民的太 姥姥家就在北迤村,如果不是为了唱曲子的事情,平心而论,小民自己也很喜欢这 个村子,因为每次看见北迤村就让他想起太姥姥满脸深深的皱纹,想起太姥姥让人 猜不透的年龄。 干爽的黄土山梁上,凹陷下一条也是干干爽爽的黄土沟,沿沟两侧密密麻麻错 落着整整一沟的窑洞和院落。窑洞都用本地开采的红褐色的石头砌了前脸,又都用 砖瓦和木柱搭了廊檐和台基,都是典型的本地风格,所谓伞檐,明柱,高圪台。讲 究一点的人家还有带瓦顶兽脊门楼的院门,门檐上有精巧的砖雕,刻的都是麒麟送 子、福寿双全之类的吉祥图案。因为年代久远,廊檐和门楼的瓦顶都变成浓重的黑 色,砖雕图案都风蚀剥落得斑驳漫漶。曲曲折折的道路在街巷里忽上忽下,时窄时 宽,交叉分岔,编成一张疏密错杂的网,路面上也都铺了那种红褐色的石头。走到 近处你才会看见,这些红石铺就的道路也早已磨得凹凸不平残破不全。于是,这张 残破凹凸的密网借着依稀的记忆,把那些错落的窑洞、院子、瓦顶、台阶,相互连 接起来。村庙和戏台被放在全村最突出也最险要的一块台地上。借着黄土沟两侧的 回声和共鸣,戏台上的锣鼓和唱腔可以传遍全村每一个角落。远处,在沟底的井台 边有一棵高大的古槐,像一块时间的路碑,在窑洞和院落的边界上,静静地举着满 树温柔千年的绿茵。整个村子阒然无声,荒凉和苍老从凝重的安静中无声地弥漫出 来。如果不是因为有炊烟一缕一缕地升起来,如果不是偶尔传出来的狗叫声,你肯 定会错以为是看见了一片什么人特意做出来的建筑模型,被遗忘在黄土世界的大荒 之中。 看着村子,小民想,都说太姥姥一百多岁了,也不知道太姥姥到底有多老了? 然后又想,现在年轻人都走光了,北迤村就剩下些老人和孩子,就剩下这些空院子, 也不知道北迤村到底有多老了? 父子两人把农用车停在枣树林前面。小民爸知道儿子不会跟自己进村的,可还 是问了一句:“去你太姥姥家喝口水吧?” 小民不看他,也不回答,转身走到树阴底下。 小民爸不生气,自己和自己笑笑;走到车厢跟前拿起一把铁锹。 小民扭过头来质问:“你是唱曲子又不铲沙子,拿铁锹干啥?” 小民爸又笑笑:“不干啥,上一回人家陈镇长说啦,咱们北迤村现在是民俗村, 来这儿旅游的、来这儿采风的人们都是城里来的。陈镇长说啦,人家城里人来乡下 就是想看个原汁原味儿,说是拿上个干活儿的家伙唱曲子,更好看。你太姥姥剪的 纸花花,我唱的曲子,陈镇长说这都是旅游产业,现在才刚开头,得好好做。万事 开头难,别看现在来的人还不多,等咱们河口镇、北迤村上了电视、上了报纸,天 下闻名了,全中国、全世界的人就都跑到咱这来花钱了!” “听他鬼吹!他说好看,他咋不自己拿上铁锹来唱来!想出名,他咋不自己来 耍猴来!爸,你能不能不在我太姥姥家唱曲子?” 小民爸不想和儿子争,把铁锹扛到肩膀上,边走边说:“小民,这事情不能听 你的,得听陈镇长的。你给咱等等,我给人家城里来的有钱人唱上几个曲子咱就走, 就下河拉沙去。咱们是唱曲子拉沙子两不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