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颜华去的那天是个星期六,早上十点左右。她挑了这个时候,是因为何教授应 该锻炼完了身体,正是读书看报的时候。颜华抱了一束白色的菊花走过层层楼梯, 每一层过道上都有好奇的眼睛。当她最终敲响何淳安教授的门时,她的背已经被重 重叠叠的目光压出了汗。 来开门的是赵春枝。 那天赵春枝穿了一件桃红色的毛衣,浅米色的西裤,脖子上系了一条白色的丝 巾。虽都是旧衣物,却洗熨得极是干净平整,看上去不像是保姆,倒像是在别人家 里作客的女眷。颜华微微吃了一惊,就问何教授在吗?赵春枝点点头,引着颜华进 了屋。颜华走过客厅,一眼就看见何淳安卷着衣袖,正坐在一张小板凳上洗衣服。 板凳很矮,何淳安的个子高,坐下去,就把凳子盖没了,仿佛坐到了地上。何淳安 在笨拙地搓着一件衬衫,搓衣板在他的膝盖之间滑来滑去,脑勺上有一绺没有梳理 平伏的头发,顺着身体的走势来回耸动着。颜华的一句“何教授”在舌尖滚了好几 个来回,吐出来时已是支离破碎了。何淳安抬起头来,意外地看见了来客,眼神渐 渐地混浊了起来——自李延安出事以后,颜华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来探望自己的 女学生。 何淳安擦干手,来到了客厅坐下。颜华向春枝要了一个大水杯,将菊花插上。 花是满满一捧的雪白,只有花蕊是一抹一抹若有若无的浅绿,沾了水,立刻得了些 生气,衬得一屋洁净生辉。颜华把花放在那张镶着黑框的照片下面,两人久久无语。 半晌,何淳安才叹了一口气,说:“其实,你师母脑子清醒的时候,也常夸你。” 颜华的眼泪汹涌地流了下来,是委屈,是伤感,也是无奈。为自己,为导师,也为 师母。那一念之差中走出去的一步,竟是那样一条永远无法填补的鸿沟。沟这边和 沟那边,遥遥相望,已是隔世。 何淳安看着颜华哭,却不知怎么劝,搓了搓手,就进厨房去泡茶。颜华听见厨 房里杯盏叮当地响了一阵子,又听见春枝咕咕地笑:“何老师,那么大一个壶,饮 驴哪?一个客人,用那个红花小壶就够了。”何淳安也笑,说骂我是驴也罢了,可 不许骂我的客人。又问用哪种茶叶?春枝说二层柜子左手边那个铁罐里是茉莉花茶, 招待女客正好。何淳安就搬了张凳子爬上去,开了柜子取茶叶罐。颜华听着,只觉 得这个保姆嘴有些厉害,手有些懒,听上去不像个下人,倒更像个主子。过了十来 分钟,只见何淳安一人颤颤地捧了一壶茶出来,春枝并没有跟出来。何淳安把滚烫 的茶壶放下了,颜华赶紧起身自己将茶斟了,先给老师,再给自己。 两人喝着茶,闲闲地说了些学校里系里的事,颜华就忍不住问何教授你怎么自 己洗衣服呢?何淳安说不是自己洗,是先将领子袖口的脏处搓一搓,再放洗衣机里 洗的。颜华原本问的不是这个意思,就朝厨房撇了撇嘴,放低了声音:怎么不让她 洗?何淳安笑笑,说春枝在教我做家务呢,我教她学英文,两下相抵,谁也不亏。 从何家出来,颜华一路忿忿然。心想现在这世界,岂是何教授这样厚道之人应 付得了的?这个保姆,本事了得,拿了钱不干活,还自学英文。两下相抵,竟有这 样的抵法。恐怕何教授哪天被这个女人骗了,还得帮她数钱呢。 回到家,颜华就给远在多伦多的田田发了一封电子邮件,说了她的担忧。 其实田田平常打电话回家,也是时时问起春枝的情况的。父亲只说人不错,有 灵气。如此看来,父亲是不愿意自己担心,而将实情隐瞒了。田田看了颜华的信, 立刻就给父亲打了电话。连着打了几次,都是春枝接的——父亲出门去了。春枝一 口一个大姐地叫着,声气很是亲热。有了颜华的报告在先,田田就觉得那话语里藏 了几分虚假和盘算。于是冷冷地交代了几句好好照顾老人之类的话,就挂了。 又给在广州的哥哥打电话。元元一听也急了,就立刻请了假,飞去了北京。 元元在家住了三天。元元给田田的反馈,和颜华的有相同之处,也有不同之处。 元元说父亲现在变了,变得对家务有了兴趣。那个春枝倒也不是完全不做家务的, 只要是老头子自己能做的事,春枝就放手让老头子做。老头子做不了的事,春枝做 是做了,却是要老头子在旁边看着学。田田听了忍不住冷笑,说没想到这个女人真 不简单呢,竟把老头子给驯化了——从前你见他洗过一双筷子吗?元元就劝,说只 要爸高兴,就由他去吧。你没看见老头子教她学英文那个起劲呢,撺掇着她考什么 英文几级几级的。原先你不就担心爸和保姆合不来吗?他俩合得来,省你多少心呢。 田田想想也是,就把这事放下了。夜里睡不着,就捅醒了秦阳,问:“人老了 怎么就这么贱呢?从前连牙膏都得让人挤妥,现在倒好。”秦阳知道田田还在想老 爷子的事,就笑,说贱不贱跟老不老有什么相干呢?人要贱,什么时候都能贱。那 是你妈没抓住你爸的心,怨不得别人。田田呸了一口,说你几年没刷牙了,开口怎 么这么臭呀?这话说的,好像我爸和小保姆怎么着似的。秦阳依旧嘻皮笑脸的,说 要没怎么着,人能这么贱吗?我这可是有亲身体会。田田伸出手来就掏秦阳的肋, 秦阳怕痒,身子早笑得缩成一个球,蜷在床尾,怎么也掰不开,只有嘴巴却还是硬。 “你爸你妈结婚的时候该先问问我,两人名字都没起好呢,一人一个安,两安 相克,就不安了。这个小保姆,春什么来着?你爸名字里有一汪水,水遇着春,是 个什么景象,你想去吧。他能不贱吗?” 田田恼羞成怒,抓起椅子上的衬衫,追着秦阳满屋打。秦阳躲不过,只好逃进 了厕所,锁上了门,依旧笑得抖抖的。 “咱俩的名字才是地造天合呢,你是田,我是阳,田得靠着太阳,才能万物生 长。” 田田怔了一怔,半晌,才隔着门,冷冷一笑。 “可惜我的田不是你要的那个田。你打个电话给你的中学语文老师,问问他何 田田的田是田的意思吗?” 何淳安那边安然无事地过了三四个月。到了旧历年底,田田突然收到了颜华寄 来的一张电子贺年卡。贺年卡只是一个包装,信的真正内容却和贺年没有太大的关 联。 颜华是来报急的。 何教授和保姆吵了一大架,把熬汤的砂锅都砸碎了,保姆拿了行李就回老家去 了。何教授气得牙床暴肿,连稀饭都喝不下去,已经在床上躺了两天了。眼看要过 春节了,元元带着公司的一拨人马在德国培训,家里一样年货都没有置办。这是师 母去世后的第一个春节,何教授实在是有些可怜。 田田看了信,头轰地一炸,就炸了一地的碎片,思绪乱得无法捡拾。秦阳见她 失魂落魄的样子,就劝她回去一趟。田田听了就急眼,说你以为我是百万富翁呢, 飞一趟中国就跟下一趟楼似的。秦阳笑了笑,说:“谁让他是你爹呢。”田田连连 摇头,说不回去不回去,大不了再托人找个保姆嘛。这个价码,雇个人工智能机器 人都够了。赵春枝以为她是谁?乡下人在城里,磨去一千层皮,骨里肉里还是老乡。 秦阳又笑,说你连人家为什么吵嘴都没问清楚,就先骂了个狗血喷头的,说不定还 是你爹没道理呢。田田呸了一口,说老板永远有理,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说完就 扯过一条被单蒙了头,直挺挺地往沙发上一躺。床单底下先是翻来覆去地贴着饼子, 过了一会儿,身子才渐渐地平软了下去。 秦阳以为田田睡着了,就自己进了屋。过了一会儿,只觉得脖子上痒痒的,伸 手一摸,原来是田田近近地站在身后。田田说要不我还是回去一趟吧,年底了,也 不知有没有机票。秦阳扬了扬手里的纸条:“大小姐,都给你打听过了,只有大韩 航空公司还有一个座位,明天晚上的。要在西海岸停,还要在汉城停。等你转来转 去到了家,就是小年夜了。明天一上班,就找老板请假,耸人听闻一点,就说你爸 中风,瘫痪,病危。” 田田不说话,却将两手环过去,从背后搂住了秦阳。 田田的飞机出了点小小的故障,在汉城停留了一天。到达北京的时候,已经是 第三天的夜晚了。走出机场,街上很是冷清。过了十几分钟,才来了一辆出租车, 车上下来一个穿着军大衣的司机,慢吞吞地帮着田田把行李卸进车厢。车剪破一街 空旷,驶进清冷的夜风里。司机丝毫没有搭话的意思,一路沉默地抽着烟。烟很呛, 田田低低地咳嗽起来,却隐忍了,只专心致志地读着公路两边的广告牌。虽然只隔 了几个月的时间,广告牌显而易见已经换过了一茬,上面的内容对田田来说已经有 了几分生疏。虽然看懂了每一个字,却没有完全看懂那些字和字中间的连接挑逗和 暗示。在熟悉的街景里,田田突然感到了一丝外乡客似的陌生。 突然间,嗖的一声,天上蹿起了一束烟花。烟花是淡紫色的,先是极高极孤独 的一根,然后渐渐地蓬松肥胖起来,如一把撑开在夜幕里的伞,然后又如细雨丝似 的缓缓落下,带着咝咝的声响消陨在地上。司机沉沉地骂了一句“找死呀,不让放 的”。田田仰着脖子等待着第二束,第三束,可是它们却始终没有到来。夜空虽然 还是黑暗,却因有过了短暂的浮华痕迹,这黑暗便也与先前的黑暗有了些不同。已 经五六年不曾在家过年了,田田暗自感叹难道这就是北京的除夕了吗? 出租车在家门口停下,田田付了钱,司机打开后盖取了行李,却没有走的意思, 只将两只手笼在袖子里,目光炯炯地看着她。田田突然明白了过来,就打开皮包掏 出一张票子,塞进司机的袖笼里。司机伸出两根手指,将票子夹出来,对着路灯看 了一眼,认出了那上面的绿颜色,就嘿嘿一笑收了起来,说这年头美元也疲软了, 比不得从前了,大姐你新年慢慢地吉祥吧——方慢吞吞地开走了。 田田拖着箱子一层一层地上了楼,每一层楼道里都流淌着从门缝里溢出的喧闹, 一式一样的鼓点,一式一样的旋律,一式一样的经过无数次操练的字正腔圆。田田 一下子听出了那是春节联欢晚会的节目。到了自己家门口,却是静静的,并无电视 的声响。放下箱子,将一口气喘匀了,才去揿门铃。刚揿了一下,门就开了,父亲 仿佛是靠在门上等候着她似的。 父亲从门里软软地走出来,穿了一件银灰色的中式对襟丝棉袄,前襟印着星星 点点的菜汁油迹。衣是新的,很是厚实,腋下和胳膊拐弯处绽出条条肥粗的皱纹。 在这样厚重的冬衣里,父亲依然看上去很冷,人中上流着一条半干未干的鼻涕,身 子抖抖的仿佛憋了一泡找不着去处的急尿。脸肿了半边,鼻孔四周烧着一串燎泡, 嘴唇颤颤的,半天才扯出一句小田你,你回来了。田田没想到一向整洁利索的父亲 一下子就这样落魄了,心里一酸,嗓子就喑哑了。 屋里四下清冷,只有电视机上那两张印了些洋文的贺年卡;才是这一片灰暗里 的唯一颜色——那还是自己和元元分别从加拿大和德国邮寄过来的。田田呵呵地清 了清嗓子,说爸我带你出去吃饭吧,我也饿了。父亲摇了摇头,说你可真是洋鬼子 了,怎么不知道这是大年夜,除了宾馆大饭店,谁都关门了。田田说那我们就去宾 馆吃饭,豁出去大出血一次。父亲说宾馆早一个月就订完位置了,轮不着你我这样 的百姓。说着就去开了冰箱,端出一个大海碗来,说昨天就煨了排骨汤等你的,你 没来。咱们不如吃排骨面,再加一点白菜,热腾腾的,也是好吃的。 父亲就开火,放水,下面,热汤。依旧有些笨拙,却已经不是从前的那种不知 所措了。田田便知道这几个月里;父亲已经经过了许多的事。忍不住冷冷一笑,说 这个赵春枝,倒是把你给培训出来了。花钱雇的是保姆,没想到来的却是一个教练。 父亲的筷子一滑,一根面条落进了炉圈,嗤的一声,燃起细细一股青焰,屋里 就有了一丝经久不散的焦味。“她有她的想法,她说她到咱家是救急不救穷——她 教我学会自己生活,总不能靠人过一辈子。” “她若真是这么想的,怎么会说走就走?这份工资,你让她来雇我吧,连我都 想当保姆了呢。” 父亲叹了一口气,说她没想走,是我把她赶走的。 “她女儿今年初中毕业。当地的学校质量差,她想把女儿转到北京上高中。她 提出和女儿一起搬到家里来住。” “当然不能答应。你答应了她女儿,下次说不定又来个男朋友,你又不开旅馆 客栈。她是算计好了你这个有房有钱的老头呢。”田田忿忿地说。 父亲微微一笑,半晌才说:“我的女儿,当然是和我一样刻薄的——那天我就 是这么骂她的。后来元元从德国打电话过来,也是这么骂她的。” 两人无言,在别家的热闹声中默默地吃着晚饭。面很烫,热气氤氲,额角上都 有了些汗。田田看见父亲渐渐地嘴大眼小起来,便知道早已过了他平素上床的时间 了。就说爸您放心,等过完了节,我们马上去登广告,也可以直接去保姆市场,就 不信找不到一个比她好的。 父亲洗了把脸,就上了床。田田收拾了碗筷,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多伦多和北 京是整整十二个小时的时差,这边是子夜,那边却是正午。田田虽然在旅途中丢失 整整一夜的睡眠,精神却极是清醒。刚想打开电视,突然听见街上有人在扔酒瓶子, 玻璃的碎裂声夹杂着狂呼声和字句不明的歌声一浪一浪地扑打着窗户,才明白自己 已经错过了那个敲钟的时辰。 这时候电话铃尖锐地响了起来,几乎吓了田田一跳。拿起话筒来,那头就断了。 三番五次之后,才接通了,线路却极是嘈杂。一个男声断断续续地传过来,带着隔 洋的迟缓和模糊。半天田田才听清那头问的是新年礼物试过了吗?田田说什么礼物? 那头说打开你的手提包。田田拿过提包,里里外外地找过了,都没有。那头又说是 左侧的那个暗兜,你从来不用的。田田摸过去,果真摸到了一个小小的金丝绒盒子。 打开来,里头是一枚戒指。细细的银圈,正中镶了一块宝蓝色的石头。银是暗暗淡 淡的那种银,蓝也是暗暗淡淡的那种蓝,乍看甚是灰旧,仿佛已在岁月里走过了几 遭。再看几眼,便慢慢显出些古朴含蓄的意思来,与市场上那些闪烁之物就有了区 分。田田很是喜欢,拿出来套在指头上,左看右看,手也仿佛有了历史,顿时丰润 厚重起来。 戴在哪只手上? 左手。 哪个指头? 田田的嘴巴张了一张,突然醒悟了过来,就把那尚未出口的回答吞咽了回去。 电话那头是一阵长长的沉默,然后,一声叹息如轻风抚过,田田的耳垂微微地热了 一热。 “田田我知道我在一厢情愿呢。挑吧,挑吧,你再慢慢地挑吧,说不定就挑着 个比我好的。” 田田想了一万句撇清辩白的话,那些话还没浮到舌尖,她就觉出了它们的虚假。 到末了,纵有了那一万句话垫着底,她竟然找不出一句可回的话,只哑哑地说了句 秦阳你好好过年吧,就挂了。 放下电话,心里空落落的,旅途的疲倦渐渐地从脚底浮上来,浮上了眼皮。却 又不想上床,就在沙发上坐了,撩起一角窗帘,靠在窗台上看夜景。夜到这一刻, 才真正地有些像夜了。月色照得满街的树枝臃肿肥胖,仿佛挂满了霜雪。风刮过, 地上的废纸和塑料袋如折了翼的鸟雀,低矮地蹒跚行走。守夜的人都困了,窗口的 灯一盏一盏地灭去,满街都是狂欢过后的清冷。这个一年里的夜中夜,她还没来得 及守,就糊里糊涂地过去了。 这一年里,她遭遇了多少事呢?母亲的死,自己的病,父亲的麻烦。每一样事 情来了,她都得拿出肩膀来扛。其实,她也不都是自己扛的,秦阳替她扛了一半。 她使唤起秦阳的肩膀来,如同是自己的肩膀那样的随意。在这个晚上之前,她从来 没有想过,他只不过是暂时借了他的肩膀给她而已,有朝一日他会抽走他的肩膀, 给另一个愿意戴他戒指的女人使用。 这个想法让田田吃了一惊。她发觉自己其实真是有些在乎秦阳的。只是不知道 这样一点的在乎,值不值得她放上一生一世的价码——她明白她不可能无限期地免 费使用他的肩膀。失却他的肩膀是一种沉重,拥有他的肩膀是另外一种沉重。两样 的沉重,不知道她能扛得动哪一样? 正胡思乱想着,就听见身后有人咕地笑了一声。田田以为是父亲,回头一看, 父亲屋的门紧关着,黑着灯。心里一惊,突然有些毛骨悚然起来,就默默地叫了一 声妈——你的难处,我们原本是不知晓的。若知晓了,怎么会让你这样走了呢?既 走了,你就安心吧,总有一天,我们都会在你那儿聚会的,不过是个迟早的事。 田田的话还没说完,屋里又是咕的一声。这会儿的笑声,似乎就在耳边。田田 感到了另一个身子贴近过来的温软分量,鼻子里传来一丝极清极淡若有若无的紫丁 香味——紫丁香是母亲一生中唯一喜欢的一样花。田田的身体仿佛被切成了两半: 一半想伸出手来抓住那一缕温软,死死地坠上自己的重量;另一半却想关闭所有的 触觉神经,来死命抵挡那分温软的侵袭。田田成了拔河比赛中的那个绳结,被旗鼓 相当势均力敌的两股势力拉过来,扯过去,浑身如遭了魔法似的完全动弹不得。一 时大汗淋漓,就使劲睁大了眼睛,定定地看住了墙上圈在黑框中的母亲。母亲被半 明不暗的灯光磨蚀得失去了棱角,岁月的痕迹藏在阴影之下,容颜竟有了几分安然 柔恬。田田的焦虑在母亲清明的眸子里走过了一遭,如灼热的烙铁落入凉水之中, 渐渐就沉静了下去。 这时母亲的嘴唇微微一颤,说了一句话。这句话如一缕烟云从母亲的唇上轻轻 抖落,还没来得及成形,就已消散。母亲说的是“你去……”母亲这句没有终结的 话如同一个可以通往许多条道路的岔口,蕴含了几乎无穷无尽的可能性。后来尘埃 落定,当其中的一种可能性渐渐明朗清晰向现实贴近时,田田才明白了这句话的指 向。然而在当时,田田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向母亲追讨着答案,一直到自己惊醒,方 知道是南柯一梦。 睁开眼睛,父亲披衣站在沙发跟前,问小田你怎么了?哼成这个样子,吓我一 跳。田田掏出纸巾,擦了擦额角的冷汗,半晌,才喃喃地说,没什么,做了个怪梦。 父亲也没问是什么梦,却在田田身边坐下了,一杯茶在两只手里换过来换过去,却 没有走的意思。后来,才迟迟疑疑地说:“要不小田你过完年去一趟浙南找春枝? 那天是我太急了,把话说绝了。” “不绝怎么办?你答应她们搬过来住?” “其实,她也是讲道理的人。她说搬过来就好省下在外边租房的钱,再减一半 的工资,两项加起来,也算是抵女儿在这里的费用。” 田田一路听,一路冷笑,终于忍无可忍:“老爸,你究竟是老实还是愚蠢?你 就没看出她在利用你?”父亲没有生气,却只是低着头,一下一下地扯着绒衣上的 线头。“小田我想过了,若有人利用我,总好过我完全无用。我这样的老朽,除了 她,还能对多少人有用呢?你们到了我这岁数,就有体会了。” 父亲的语气很是平静,是过滤了情绪之后的木然。田田愣了一愣,才按捺下性 子,细声细气地说:“过了年,我们再去找一个,背景简单一些,没这么多妖蛾子 的。你放心,找不到我就不走。” 父亲的回答也是耐着性子,细声细气的。 “我习惯了春枝,不想找别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