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突然电梯猛烈地晃了一晃,骤然停了下来。田田的五脏六腑被高高地揪了起来, 又重重地摔了下去,血猛烈地拍打着耳膜,耳朵一阵轰鸣。箱子闷闷地倒了下去, 压在脚趾上。田田想抽脚,却看不见箱子——电梯里一片黑暗。 电梯坏了。秦阳说。 他摸索着跨过箱子,去找电钮盘上的警铃。印象中似乎在右下角。他一个一个 按钮地试过去,没有任何声响。 手机,打911.他提醒她。 她摸了摸口袋,醒悟过来她穿的是浴袍,手机放在房间里没带出来。 等吧。他叹了一口气,摸索着把箱子放平了让她坐。他在她旁边坐下。她脱了 鞋,摸到了脚指头上的湿黏,知道是血,突然感到了一扯一扯的疼。 她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一种没有一丝缝隙,没有开始也没有终结的黑暗。黑暗 从四面八方朝她拥挤过来,越来越重。她身上的每一样器官,仿佛都被挤压成薄薄 的一片,争先恐后地要从胸腔里突围。她嚎叫了一声,用拳头狠狠地砸着电梯的墙。 她的力度和疯狂把她和他都吓了一跳。 他用双臂将她死命地箍住了,说田田你要是还想活,就要保持体力,减少氧气 消耗——我们停在两层楼之间,没有人会听得见你。 他摸索着解开了她浴袍上的带子,瞬间摸到了她的温软。她的温软如水流了他 一掌,水中有两块小小的卵石,坚挺地磨着他的掌心。她低低地呻吟着,终于安静 了下来,将头无力地靠在他的肩上。她的肚子响亮地叫了一声。紧接着,他的肚子 也响亮地叫了一声,仿佛是夏日池塘里相互呼应的蛙鸣。两人忍不住笑出了声。 田田,万一我们就死在这里了,有些话,我总是要告诉你的。 那个女人,是我老板的表妹。香港人,二十多年的老移民。老公死了,急着想 再找个人。 我在国内日子过得腻味了,是想换种活法才出国的。蛇头说到了多伦多,六个 月就可以拿到身份。随便找份工作,都是四五万年薪,折合人民币,就是三四十万。 出来了,才知道蛇头的话不实,却晚了。原本想赚够还债的钱就回去的,谁知 遇到了你。 我知道你想我来帮你,可是你若不先帮我,我就帮不了你。你明知道的,却怕 投进去了收不回来。你信不过我。 其实她也和你一样精,只不过她敢赌,你不敢。 田田不说话。尿意渐渐聚集起来,在小腹聚成一丝尖锐的刺痛。秦阳找到了箱 子的拉锁,拉开来,摸出一个平时骑自行车用的头盔,倒放在墙角,说你将就吧。 水声响了很久,从低浅响到满盈。到最终停下来的时候,他塞给她一块布,说 擦擦干净。她擦了,才感觉出是他的领带。心想,这个男人对她,也许是有一两分 真心的。她和他的关系,其实也不外乎是种风险投资。投对了,她也许就有了依托。 投错了,她的下半辈子可能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也许,事情并没有这么严重。投错了,她至多不过再被人利用一次。若不投这 一注,她连拥有水的希望也没有。能被人利用,总好过完全无用。这是谁的话?好 像是父亲的话。什么时候说的?不记得了。 田田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没过多久,就饿醒了。最初的饿意是明确而尖锐的,如虫如蚁如针在肠胃里蠕 蠕地爬过,每一步都在刺痛。田田仔仔细细地回忆着冰箱里的内容,每一格每一抽 屉每一样物品都有了细致而具体的盘算。田田在想象中把它们以各种方式各种组合 烹饪成众多的菜肴,每一道菜都让她垂涎欲滴。她听见自己的舌头在嘴里一遍又一 遍地翻滚着,直到唾液渐渐干涸,舌头肿大得再也无法滚动。饿意渐渐麻木起来, 她便再次睡了过去。 就这样,田田睡睡醒醒了多次,后来就完全失却了时间的概念。最后一次醒过 来,她想问秦阳大概是几点钟了。她动了动嘴,却发不出声音。她知道她已经没有 力气了。她突然想起了涸泽里的鱼——微微开启的嘴,蒙着翳子的白眼珠。 我不想死。我真的,真的,真的不想死。 田田默默地一遍一遍地对自己说。她靠这句话支撑了很久,却没有支撑到底, 就再一次陷入了长久的昏睡。 后来她被一道炫目的白光刺醒,听见一个声音遥遥地传过来。“给她戴上眼罩。” 白光消失了,白光的记忆却如刀刃久久地搁在她的视网膜上,锋利,鲜明,一碰就 是伤痕。她听见了街音。她听见泥水在车轮的碾压之下溅落的声音,她听见商店橱 窗里的风铃轻轻震颤的声音,她听见了一个小女孩和母亲的争吵声,她听见橡皮手 套相互摩擦针筒跌落在托盘里的声音。 “他呢?”她扯住了护士的衣袖,喑哑地问。 “他在另外一辆救护车上,平安。” “告诉他,请他定个日子。” “什么日子?” “他知道。” 田田说完这句话,就昏迷了过去。 田田和秦阳于四月五日举行了婚礼。 选择在这一天结婚,是因为正好是周六,而且他俩合开的咖啡店要在两个星期 之后开张——开张之后他们就不会有时间结婚了。 婚礼是在田田一位好朋友家后院的玻璃暖房里举行的。邀请了一位法官到场, 签字证婚,然后一行人去一个自助餐厅吃了一顿饭,就算礼成。 秦阳穿了一套深蓝色的西服,扎了一条橘红色的领带。衣服很合身,领带的颜 色却有些跳——是田田坚持的。这条领带是那日田田在电梯间里小解时应急用过的, 秦阳原本是要扔了的,田田却拿去干洗了,说是留个纪念。众人见秦阳穿戴齐整的 样子有点怪,都暗笑,说后备役转正规军的时候,大约都是这个样子。 田田婚礼上穿的是一件粉红色的连衣裙,领口裙裾都镶了些花边,不像新娘, 倒更像是伴娘。秦阳问田田为什么不选一件白色的衣裙呢?田田说脸黑的人穿白的 不好看,反差太厉害。田田没有说出来的那半截话,秦阳大约是猜不到的。田田银 行的同事,曾经告诉过她,二婚的女人居多不穿白——毕竟是失过清白了。 晚宴完毕,送走客人,两人走在回家的路上,田田突然想起今天原来是清明。 就推了推秦阳,说你怎么挑了这么个日子娶亲?这是奠祭死人的日子。秦阳酒上了 脸,笑起来一嘴牙龈:“咱俩已经死过一回了,还怕什么? 那日两人困在电梯里,只以为是楼里的电梯坏了,却不知外边的世界正在经历 数十年未遇的灾祸。从北卡州到纽约州再到加拿大东部,电力网全线瘫痪了三四天。 有人说是设备陈旧,有人说是黑客破坏,也有人说是本·拉登恐怖组织的所为。当 田田和秦阳在昏迷和清醒的边缘来回浮游的时候,那个叫多伦多的都市正如一只断 失了羽翼的大鹏,骤然跌落在自己筑就的牢笼里。困顿,烦躁,完全失去理性,随 时进入疯狂状态。街边停着无数辆因无法加油而瘫痪的汽车,商店里充斥着臭味四 溢的变质食品。手机连通网在勉强应付了几个小时之后,终于陷入全线的忙音。医 院急诊室的过道里,坐满了重感冒的病人。蜡烛和打火机在两个小时内完全脱销。 街角杂货店的矿泉水一夜之间涨了三倍的价格。天虽然还没有整个塌下,人们却已 经感到了云层压在头顶的重量。在这一场没有一丝硝烟的战争中,人输得很惨,人 不是输给了人,却是输给了电。所造之物翻脸不认那造物的,工具居然打败了工匠。 灾祸过后的城市慢慢地复苏着,后怕却一天天地猛增。 听到大停电期间的种种恐怖故事,秦阳只是微笑不语。私下里却对田田说,没 有大停电,哪还会有咱俩的今天?田田听了,不禁一怔。老天爷让这个硕大的都市 在这样的灾祸里走过一遭,城塌了一方,人行过了死亡的幽谷,仿佛只是为了成全 一段艰难的姻缘。想及此,心中便骇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