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是铁头来叫的。铁头一脚踩在门槛上,头一甩,说,快点,车在楼下了。 马兰花探出窗外一看,楼下停着那辆吉普,颜色褪成半青半黄,上面浮着白白 的一层,像发了霉,而且顶篷破了,大小共有三个洞。车头也破,肯定是被撞的, 凹进一块,涂着猪肝色的红漆,整部车看上去就有点古怪了。马兰花真的觉得古怪, 说不出的怪。这种感觉只是一闪而过,她也认为以此来劝吉祥别去是没有道理的。 头从窗外收回,转过身来时,吉祥已经在穿衣服了,边穿边往外走,两只手举起, 同时向袖管套去,看上去就像只张着翅膀的鸟。我去去,一会儿就回来。吉祥回过 头说。马兰花嗯了一声,眼珠子转向门外的铁头,手掌轻轻一摆,可能还笑了一下。 这一摆一笑看上去是对吉祥,不过要说是对铁头,好像也没错。 这都是那天傍晚的情形。 那天傍晚是马兰花结婚的第四天。 铁头下楼,吉祥紧跟着,都快踩到铁头脚后跟了。他们不是走,而是跳,三步 并成两步地跳。脚落得很重,咚咚咚响。铁头的双臂还微微提着,铁头有双粗大的 臂,黑黑的油油的,都不太像人肉,像铁铸的。楼梯已经歪斜,被他们一跳一跺, 就颤颤巍巍地摇晃,吱吱响,随时会塌掉似的。 马兰花重新站到窗前,胯抵住木板,叹了口气。为什么叹气?见到铁头,挺好 ;吉祥跟铁头走,也没什么不对的。想一想真不为什么,含义不明,就那么叹掉了。 砰!砰!铁头开了左车门,吉祥开了右车门,钻进去,关上,一下子没了,他们被 吉普车吞进去。嘎嘎——!声音很响,肯定是点火,然后踩离合器,挂挡,放手刹, 踩油门,松离合器,车子跳两下。吉祥开的那辆吉普也这样,每回总要闹脾气似的 跳两下,才肯往前跑去,拖着黑烟,一股汽油味都荡开了。路边的人皱起眉,捂着 嘴,恼火地盯着吉普。吉普无所谓,照样大大咧咧地往前冲,拐个弯,很快就看不 见了。 马兰花知道,他们要去梅园村。 梅园村的游三波跟铁头一样,也开一家汽车驾驶培训学校。台资企业东宇汽车 新添一项奖励职工的办法:出钱让他们培训驾照。每天跟汽车打交道,光看着手就 看痒了,每个人都盯着方向盘吞口水,老板眼珠子一转,说,那就学吧。第一批二 十三个,以后每年两批。最初是铁头得到这个消息的,铁头找了交警总队车管处的 李处长,请他牵个线。线牵成了,铁头往李处长口袋里塞一个红包,李处长眯着眼 现出猫被人摸脖子时的舒适状,呵呵,呵呵呵。都觉得是实打实的事,就差签合同 交培训费了,铁头忍不住就吹起来。当时在场的都是其他驾校的人,铁头也没忌讳, 说得眉飞色舞,有点虚张声势,言下之意是说你们都别跟我争,我后面有李处长, 铁得很。 没想到游三波本事更大,游三波不吭不哼地听了,别人羡慕嫉妒地起哄时,他 只是嘴巴咧咧,什么都没说。过几天,东宇汽车那边声音就变了,再过几天,他们 说换到中发驾校了。中发驾校就是游三波的驾校。铁头好像被人打了一棍子,眼冒 金星。他去找李处长,李处长个子不太高,但五官相当周正,眉是眉眼是眼,跟美 人都有一拼了。通常女儿长得像父亲,铁头想,如果不是忙着东宇汽车的事,他倒 是要问问李处长家是儿子还是女儿,问过之后,顺便把两代人都表扬一下,一定没 错。可是现在事情这么急,必须先说东宇汽车。 李处长手一挥,挺不耐烦,好像听到两只蚂蚁打架的消息。李处长说唉,谁做 还不是一样做?铁头觉得奇怪,怎么能一样呢2 钱本来明明进了我口袋,变戏法似 的却进了游三波的口袋,这能一样吗?李处长又说,铁头啊,别那么小心眼,大度 点有好处。铁头心里已经明白了三分,他嗯嗯两声,笑眯眯的,嘴咧得很大,上下 排共露出十六颗大牙。但一到门外,一转过身,脸就歪了。我操!骂声是从牙缝往 外挤的。 李处长没把红包退给铁头,他好像早忘掉这事了。其实就是退了铁头也不敢要, 要了等于不想在这条道上混了。 问题是游三波究竟是怎么得手的,塞更大的红包? 铁头堵在中发驾校门口等游三波。铁头自己开的七匹马驾校其实离这儿只有几 步路,踮个脚跟就看到了。两家驾校的牌子都竖得高高的,字写得很大。 游三波一见铁头,好像捡到宝贝那么高兴。铁头觉得自己也不能失风度,李处 长不是教导他要大度吗?你好。铁头先打过招呼。游三波更高兴了,他说好好好大 家都好,不是一般的好,而是非常非常好啊。铁头你进来坐坐口巴。 铁头进了屋,把游三波递来的一盅茶喝掉,吐一口气,才说到东宇汽车。 游三波马上打断他。东宇汽车?我跟他们比你早认识啊。李处长?呵呵,当初 不是我带你认识他的吗? 铁头想没错,游三波说的都是事实,但另一个事实是东宇汽车职工的驾照培训 是铁头先拿下的,到手了却被抢走。 都是吃这碗饭的,你抢兄弟的饭碗,不够厚道吧?铁头声音很轻,但话都是在 嘴里嚼了好一阵才说出去,每一句都磨得很锋利。游三波光是笑,笑着看铁头。铁 头说,这样不好,传出去,对我们都不好。 为什么?游三波做出{ 艮惊奇的表情。 铁头说,你落个不仁不义的名声,我嘛,唉,哥们儿,你替我想想是什么滋味? 比老婆被抢了还窝囊不是? 游三波晃晃脑袋,不以为然的样子。 铁头身子往前倾,还在套近乎。他说,你把这一单还给我,以后我们还是朋友, 有好事我也会想着你。 游三波摊摊手说,合同都签了。 铁头脸明显绿了。他捋捋头发,低下脑袋,猛地又抬起来,声音变得很硬。你 拨八个十个给我怎么样? 我跟他们商量商量吧。 跟谁商量? 游三波站起,拍拍铁头的背。以后再说吧,铁头,别急,你是个好人,好人有 好报的。 铁头还有点回不过神来,游三波手压在他背上已经往外推。该回家了,我家在 梅园,开车还有一段路呢。怎么样,去我家喝喝酒? 铁头说不去不去,闪身出了门,爬上停在外面的吉普车,发动,车跳两下,冒 出黑烟,急急开走了。反而像铁头不仁不义抢了别人的好事。这肯定是铁头有生以 来遇到的最别扭的事。铁头憋了很久,最后跟吉祥说了。吉祥是铁头的手下,但铁 头把吉祥当成朋友。吉祥后来又跟马兰花说。马兰花也觉得可气,她说,在我们那 里,不是这样的,再好的地,谁哪怕先种下一根葱,就肯定是谁的了,没人好意思 再来抢。吉祥在马兰花屁股上拍一下,吉祥说,城里不一样。马兰花思忖了半天, 她想城里和山里房子是不一样,马路是不一样,但到哪里不是一样做人?但她没说 出来。她刚做了吉祥的老婆,还轮不到她说。 吉祥跟着铁头去梅园村,她也没说什么。他们开着吉普车走了,马兰花站在窗 前往下看。看了一阵,吉普拐个弯,不见了。